峡谷人家

作者: 沐沐周 | 来源:发表于2020-11-08 07:3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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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有个村庄坐落在峡谷里,过路人坐着火车经过,只能看见村里棉布厂的烟囱。

    村子里所有道路都布满泥泞,一年四季,空气里永远有一股工厂垃圾的怪气味。棉布厂的污水使得小河发臭。

    全村人大多住着茅草房,只有两幢房子还像样:石头砌墙、铁皮铺成房顶。其中一幢是村长办公的乡公所,另外一幢在教堂对面,住着从城里搬来的老头,姓葛。

    老葛开一家食品杂货店,不过这只是摆样子的,实际上白酒、牲口、兽皮、粮食、猪,他什么都卖,只要能赚钱。他还放高利贷。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城里警察局做事,很少在家。小儿子身体弱、耳朵聋,表面上帮着父亲做生意,其实家里人没有谁指望他。

    儿媳妇小娅相貌俊俏,起床早,上床迟,成天跑来跑去,谷仓、地窖、店铺,忙得颠颠的。她保管全家的钥匙,走路时钥匙叮当响。

    老葛瞧着小娅,眼睛发亮,觉得又高兴又歉疚:这样的好姑娘,却嫁给他儿子那样的男人,真是委屈。

    老葛本来是鳏夫,小儿子婚后过了一年,老葛自己忍不住,也结婚了。媒人给他找了一个老姑娘,住在离村庄三十里远的另一个村子里,名叫瓦娜,出身于一个上流人家,年纪不轻,可是长得美丽。

    瓦娜一搬到这里住下,这所房子里一切东西就都放光了,仿佛所有的窗子都安了新玻璃似的。油灯更亮了,桌子上铺了雪白的桌布,窗台出现了花。瓦娜愉快而亲切地微笑着,仿佛房子里样样东西都在微笑似的。

    要饭的、化缘的,开始走进院子里来,这种事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村子里的穷女人们、因醉酒被工厂开除的男人们,开始来串门。瓦娜周济他们钱、面包、一家人穿剩下的旧衣服。

    店里总是把腐臭的腌牛肉卖给村里人,那种肉冒出那么浓的臭气,就连站在肉桶旁边都会受不住。下班后工人们到店里喝了低劣的白酒,昏昏沉沉倒在泥地里打滚。

    各种细小的罪恶凝结起来,像雾停在空中。每逢这种沉重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人要是想起瓦娜,想起她的文静、善良,心头就会稍稍轻松一些。

    老葛穿一件讲究而干净的礼服,套一匹雄赳赳的大黑马,一纵身跳上车,谁瞧见他都不会说他有五十六岁了。他不喜欢农民们到他面前诉什么苦情。要是他看见乞丐,他就生气地嚷道:上帝才会养活你!

    棉布厂长家里经常起内讧打官司,于是他们的工厂停工一个月两个月,直到他们重又讲和为止。到了节日,厂长一家就坐上车子出去兜风,小娅打扮得花枝招展,裙子沙沙响。厂长把她拉上车去,老葛也跟着,连同瓦娜,大家一起兜风。 jpg

    大儿子小西经常托同乡带回礼物和家信,信是托别人代写的,字迹和辞藻都非常优美。落款是他用破钢笔尖歪歪斜斜地写出的亲笔签名。

    有一天,下了一阵夹着雪粒的大雨,小西出人意料的回来了。心神不定,看样子仿佛在为什么事担忧似的,一住就是好几天,并不急着要走。

    瓦娜叹息:二十八岁了,可仍旧是光棍儿。弟弟倒早就结婚了,这成什么话?

    大家给小西找了一个俊俏姑娘。小西相貌不起眼,个子矮小,脸蛋却挺肥,常常喝酒。可是他一听说自己的新娘很漂亮,就说:哦,我自己也不丑啊。

    小丽和守寡的妈妈以及守寡的姨妈同住,三个人都打零工,家里穷得一贫如洗。相亲的时候,小丽穿一件粉红色新衣服,瘦弱,苍白,五官秀气,笑容羞怯。

    老葛说:没关系,小儿媳也是穷人家的姑娘,现在我们不知该怎样称赞她才好了。她那双手简直是金子打的呢。

    婚期定了。小西心事重重,一点看不出高兴的样子。

    女裁缝上门来了,做完活,老葛却不付工钱,只给店里的货物。女裁缝提着完全不需要的几小捆蜡烛和咸鱼干,走出村子,在野外一个土坡上坐下,哭起来。

    小西从头到脚一身新,全是在城里置办的行头。他送给父亲、后妈、弟媳一些银币,一律是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得意洋洋,聊起自己的差事,说:我的同事小萨,替我给你们写信。他的事儿就跟我手上的五个指头一样,我全知道。我长着一对真正厉害的眼睛。我在旧衣市上一眼看见一个农民卖一件衬衫。慢着,这衬衫是偷来的!果然不错,那衬衫真是偷来的。

    婚期到了。从一清早起,人们就坐着马车在村里来来去去,铃子叮当响。屋里桌子上,已经摆满鸡鸭鱼肉、许多瓶白酒和葡萄酒。

    新娘接来了!鲜艳的衣服弄得小丽眼花缭乱,皮鞋勒得她脚痛。她呆瞪瞪地往四下里瞧,却什么也没看明白。

    小西在出神,大家以为他喝醉了。其实他心里堵得慌,暗自求老天爷保佑,过去已经积下那么多的罪。

    木匠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眉毛生得很密,外号叫拐杖,搂着老葛又哭又笑:真高兴,咱们哭一场吧,你又添了个好儿媳!

    乡长和文书也并排坐在那儿,他们一块儿工作了十四年,养得肥头胖脑,因为欺诈乡亲们太久,脸上有了一种特别的骗子色彩。文书老婆是一个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带来了,她像一只鹰似地斜着眼瞄准菜碟,凡是她的手够得到的都被她一齐抢光,放进她自己的袋子里去了。

    小丽坐在那儿不动,好像是石头。丈夫小西从认识她以后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现在,小西坐在她身旁,闷声不响,只顾喝酒。

    穿绿长裙的小娅跳着舞,她那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配上周身的绿色,黄色的前胸花边,看上去活像春天从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的一条毒蛇。

    很明显,她跟厂长早已打得火热,可她那聋丈夫却一点也没看出来。聋子正在吃胡桃,咬开胡桃壳的声音响得很,跟放枪一样。

    老葛走到房中央来了,挥动手绢,开始跳舞。屋里的人群响起一片嘈杂的赞叹声:大老板也出场了!大老板! 94.png

    大家十分高兴。一时间,他们宽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财富,他的欺侮。

    五天过去了。小西准备动身回城。

    瓦娜说:我们把你的喜事办得挺像样,老头子说用了两千块钱呢。只是我们净欺负老百姓。我的心都痛了。交换一匹马,买东西,雇工人,处处都要骗人。铺子里的素油又苦又有哈喇味,煤焦油都比它强。唉,你真应该跟你爸爸谈一谈才好!

    小西说:各人有各人的行业,妈,您自己该跟他谈才对。

    瓦娜说:算了吧,我倒是对他谈了,可是他也跟你一样,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行业。

    小西说:哪儿会有人来管呢!您先前说邻居家里有些羊给人偷走了,后来我已经找着了,那是另一个村的偷的。他偷了羊,可是爸爸得了羊皮……乡长、文书也一样,人们全都昧了良心。我看得透,走上一整天,碰不见一个有良心的人。

    小西跪下来,说:幸亏我们家有了您,谢谢您……小萨把我牵连到一桩麻烦事里面去了:我要么发一笔大财,要么完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求您多安慰爸爸。

    老葛说:你应当留在家里做生意才对,你是个了不起的宝贝!我会把你从头到脚镀上金呢,好儿子。

    老葛送完儿子,从火车站回到家来,一下子竟认不出儿媳。丈夫刚刚坐着车出了院子,小丽就变了样,忽然高兴起来。她换上一条早先穿过的旧裙子,光着脚,把袖子卷到肩膀上,擦地板,用银铃样的嗓音唱歌,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拐杖喜欢和小丽聊天。小丽说:他们过得可阔气了,牛肉管够。不过我总觉着害怕。丈夫小西没欺负我,可他一走近,就有一股凉气跑遍我的全身,一直钻进我所有的骨头里去了。现在呢,我怕小娅,她笑呵呵的,不过有时候眼神却那么凶,射出绿光。她刚刚睡了半个钟头,就跳起来,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看有人偷什么东西没有……她真可怕。

    太阳落下去,浓雾在河面上升起来,白得跟牛奶一样。黑暗很快降临,坡下面已经有灯火在闪亮,看上去那片浓雾好像掩盖着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似的。

    本村人向来不肯到老葛家来做活,老葛只好雇外乡人。收割工人在门外叫:老爷,哪怕发给我们一半工钱也是好的!

    可是老葛不发给他们,因为怕他们明天走掉。

    拐杖告诉老葛:铁匠赶集买烟叶,给了店老板一枚银币。不料那银币是个假钱。他说是吃喜酒的时候,小西给的。警察把他带走了……注意啊,老葛,可别出什么事儿。可怜的孩子!

    拐杖说着,叹气,又哭又笑。

    一片沉默。

    夜深了,老葛走进里屋,拿出一包东西打开,银币闪闪发亮,都是些簇新的钱。他拿一个,用牙咬了咬,往托盘上一丢,然后又丢一个……

    老葛对小娅说:果然是假的。都是当初小西带回来的。孩子,拿去,丢在井里。注意,可别张扬出去。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把灯赶紧熄了。

    小丽和娘家妈坐在板棚里,瞧着灯一个个地灭了。小丽妈对女儿嫁了阔人这件事始终还没习惯,每逢来到这儿,她总是怯生生地。

    小丽也过不惯,丈夫走后就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天天擦地板,洗衣服,觉得自己像是来打短工的。

    娘俩在板棚地板上躺下来。那儿挺黑,有干草的气味。她俩昏昏睡去,又给脚步声惊醒了,门口站着小娅,手里抱着被褥。

    小娅说:这儿也许凉快点。然后走进来,躺在门口,月光照亮了她的全身。

    过了不大工夫,又来了脚步声。老头子问:小娅,我刚才叫你把钱扔在井里。你扔掉没有?

    哪有这样的事,把一大笔钱扔在水里!我已经把它发给收割工人了。

    老头儿又惊讶又害怕:啊呀,我的老天爷!你这个胡闹的娘儿们!

    小娅心烦得长叹一口气,收起铺盖,抱着走了。

    小丽说:妈,你为什么把我嫁到这种人家来啊!

    妈妈说:人总得结婚,女儿。那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

    早就来了消息,说小西因为制造和使用假钱而关在监牢里。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开始了。每逢乡村墓地里响起钟声,总会使人想起他在坐牢,等候审判。

    仿佛有一个阴影罩住了这所庭院。正房变得暗淡,房顶生了锈,店门绿漆褪了色。老葛自己也好像变得暗淡了。他早已不剪头发和胡子,看上去乱蓬蓬的。他也不再一纵身跳上马车,也不再吆喝乞丐:上帝才养活你们!

    人们也已经不大怕他,警官虽然仍旧接受他的按期贿赂,却把他的店铺告了一状。老头子已经三次被传到城里去,为了卖私酒而受审。老头子给闹得筋疲力尽。

    他常坐车去探望儿子,请个什么律师,递个什么呈文,给监狱看守送个什么礼物。

    瓦娜说:你应当去求长官才好。至少可以让他交保释放嘛!何必折磨那小伙子呢?

    瓦娜也难过,可是长得更胖更白了。她照旧点亮油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用果酱和苹果软糕招待宾客。

    村里开了一家新的砖厂。小娅差不多天天坐着马车上那儿去。

    小丽生了个娃娃,一丁点大、瘦瘦的。小丽没完没了地抱他亲他,他呢,踢蹬着小小的腿,又哭又笑,跟拐杖一样。

    临了,审判的日子确定了。老葛提前五天动身赶去。瓦娜每天坐在敞开的窗口,听大门口动静,盼望老头子回来。

    小丽她的娃娃玩,欢欢喜喜地说:你将来会长大!咱们一块儿出去打短工!

    瓦娜生气地说:亏你想得出,傻孩子!他将来要做商人的!

    老头子回来了。判了六年,流放加苦役。在卧室里,老头子悄悄告诉瓦娜:我担心钱。小西给我的钱,一部分我拿来掺混在自己的钱里了。现在,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它们好像全是假的。我在火车站买票,付了三块钱,心想别是假钱吧。我害怕。

    瓦娜说: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总要想法在你去世以后不要让人欺侮你的孙子才好。啊,我真担心!他算是没有爹了,他母亲又傻头傻脑……你应当给那可怜的小男孩留下一点什么才好,至少把村头那块地给他吧。明天你出门一趟,立个遗嘱吧。

    老葛跑去看孙子,哭着告诉小丽:要是你需要什么,你开口好了,想吃什么就尽管吃,只要你身强力壮,好好照应我的孙子。我儿子不在了,不过总算留下了一个孙子。

    老葛第二天进了城。几天后小娅得到了消息,而那块地就是她烧砖的地方。她检齐她所带的一切钥匙,使劲往老头子的脚旁边一扔,大声嚷:

    我再也不给你们干活了!我可不是你们雇来的!我辛辛苦苦,深更半夜偷偷出去私运白酒,我累死了,可是你们却把土地分给那苦役犯的老婆和她的小鬼!你们另外去找傻瓜来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强盗!”

    老头子怕得很,躲在立柜后面。瓦娜慌得什么似的,一句话说不出。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看热闹。

    小娅继续嚷:你们讹诈来往的行人,坐车的乘客。谁没有领执照就卖酒?还有假钱呢?你们的箱子里装满了假钱……随人家来看吧!我要让你们丢尽脸!我要叫你们趴在我脚跟前求我!我不要跟囚犯住在一块儿!我收拾一下就走!

    当院的几根绳子上晾着衣服,她一把拉下她那些仍旧湿着的裙子,丢在聋子的胳臂上。随后,她把所有不是她的衣服都扯下来,丢在地上,拿脚踩脏。

    瓦娜哀叫:把那块土地给她吧!

    门口有人说:嘿!这娘们撒泼好厉害!

    小娅跑进厨房,那儿只有小丽一个人,在洗衣服。炉子上的锅里冒着热气。娃娃躺在旁边的摇篮里。

    小娅仇恨地瞪着小丽:不准你碰我的衬衣!你是囚犯的老婆,应当识相点!

    小丽呆呆地瞧着她,吓慌了,周身僵住,可是她忽然瞅见小娅落到小孩子身上的眼光,就明白过来,可是太晚了。

    小娅说:你夺去了我的地,那我就给你点厉害看看!说罢,抓起装满开水的大水勺,往娃娃身上一泼。

    厨房里发出一声全村人从没听见过的一声尖叫,谁也不相信像小丽那样一个又弱又小的人儿会发出这样的叫声。院子里忽然静下来。

    聋子不断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怀里抱满了衬衣,不慌不忙地重又把一件件衣服挂起来。

    娃娃被送到医院,死了。小丽不等到人家来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尸首,带回家去了。

    半路在一个小池塘旁边坐下来歇脚。一个人也看不见。太阳睡了,盖上金黄和火红的锦缎。长条的云,红的,紫的,铺满天空。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在叫,声音哀伤而低沉。

    小丽不知道自己在池塘旁边坐了多久,她瞧着天空,心想:现在孩子的灵魂在哪儿呢?它究竟在跟着她走呢,还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间飘荡?夜里在旷野上走路是多么孤单啊。

    忽然清清楚楚地传来人的说话声:套车!

    在她前面,道路旁边,烧着一堆篝火。马在嚼草。黑暗中显出大车的轮廓和两个人影,一个去套车,一个站在火边,手抄在背后,对小丽说:你好! 150.jpg

    小丽说:我的儿子在医院死了。现在我把他带回家去。

    老人瞧她一眼,流露了怜悯和温柔,说:你做娘了,凡是做娘的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没关系,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他邀请小丽一起上车。车子上了路,吱吱嘎嘎响。

    小丽说:我儿子受了一天的罪,睁着一对小眼睛瞧我,想要说话,可又不会说。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没犯过什么罪,临死以前要受那么大的苦?为什么呢?”

    老人说:谁知道呢……不要紧,你的苦恼还算不得顶厉害。人寿是长的。早先,我走着到西伯利亚去,瘦,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冻得发僵。渡船上有一位过路的老爷,怜恤地瞧着我,流下了眼泪。他说,你的面包是黑的,你的日子也是黑的……打那时候起,我过过坏日子,可也过过好日子。眼下,我却还不想死,好孩子,我还想再活上二十年呢。这样说来,还是好日子多。

    小丽问:他的灵魂在人世间还要飘荡多少天?

    小伙子认真地说:九天。我叔叔死后,他的灵魂在我们的木房里还呆了十三天呢。

    你怎么知道?

    炉子里一连十三天有敲敲打打的声音嘛。

    老人说:哦,行了。走吧。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那些话。

    走到岔路口,小丽下车,回到家的时候,牲口还没放出来,大家都在睡觉。她就在门廊上坐下,等着。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老头子,他只瞧了她一眼就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好久说不出话来,光是吧嗒嘴唇,说:唉,小丽,你没保护好我的孙子。

    瓦娜醒了,说:你只有一个孩子,可是就连这一个孩子也没保护好,你这蠢东西。

    第二天葬礼结束,小丽才真切地体会到现在娃娃已经不在了。她痛哭不止。而且,她不知道跑到哪个房间里去哭才好,因为她觉着孩子一死,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她待的地方,她没有理由再在这儿待下去,她变成一个多余的人了。

    为了参加葬礼,小娅穿得一身新,脸上扑了粉,忽然在门口出现,大叫一声:喂,你嚎什么?闭嘴!

    小丽想止住哭,可又止不住,哭得更响了。

    小娅跺脚:你听见没有?从此不准再上门,你这苦役犯的老婆!滚出去!

    老头子慌慌张张地说:算了,小点声。她哭,这也是人情之常……她的孩子死了。

    小娅说:姑且让她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可别让我再看见她的人影!

    第二天一清早,小丽就回到娘家去了。

    现在店铺的房顶和前门涂过油漆,明晃晃的,就跟新的一样,窗台开着鲜花。三年前出过的事,差不多给人忘光了。 113.jpg

    一切事情全由小娅掌管。她买东西,卖东西。不管什么事,不得她的同意就办不成。砖厂经营得挺好。由于修铁路需用砖,砖价涨得厉害。小娅赚了一大笔,给聋子丈夫买了金表。聋子经常把金表放在耳朵旁边。

    村里的女人们用大车把砖运到火车站上,装进火车,一天能赚两毛钱。

    老葛已经不管生意上的事。他身边不带钱了,因为他怎么也分不清真钱和假钱。他变得健忘了,要是人家不给他东西吃,他也不要。他们已经惯了,吃饭时候总不记得找他。

    他在村子里蹓蹓跶跶,或者坐在火车站附近的长凳上,从早到晚一动也不动。

    村子里传播着一种流言,说是他的儿媳妇把他从自己家里赶出来了,不给他东西吃,说是他靠施舍活着。有人听了高兴,有人替他难过。

    瓦娜长得越发胖,皮肤也越发白了。她仍旧在做慈善,小娅也不来过问。

    大家已经开始忘记小西。有一天他写了一封信来,仍旧是先前那一笔好字。显然他的朋友小萨跟他在一块儿服刑。纸的最后一行,却是用难看的、几乎认不清的笔迹写出来的:我在这儿一直害病,我很痛苦,请帮帮我。

    秋天一个晴朗的日子,将近黄昏,学校的看门人、一个脱了牙齿、七十岁的老头儿,和老葛、拐杖,三个人并排坐在长凳上聊天。

    看门人说:孩子应当养活老人,供老人吃喝,孝敬爹娘,她呢,一个做儿媳妇的却把公公从自己家里撵出来了。老头子没吃没喝,上哪儿去好呢?他三天没吃东西了。应该到法院告她一状。

    拐杖吃惊地说:三天啊!可那娘儿们不错,她也算卖力气了。干他们那行生意,不那么办就不行。

    老葛听着,一动也没动。 101.png

    村子已经笼罩在薄暮的昏暗里,老太婆们从树林里回来,提着装满蘑菇的篮子。女人们成群地从火车站回来,鼻子和脸颊布满红色的砖末。她们在唱歌。领头走着的是小丽,眼睛望着天空,用百灵鸟般的嗓音唱着,仿佛在高兴:谢天谢地,白天总算过去,可以休息了。

    人群遇见了老葛,大家忽然静下来。小丽停下来,故意落在大家的后面。等到老头子走到并排,小丽就深深地一鞠躬,说:您好!

    老头儿站住,没说话,瞧着她,嘴唇抖动,眼睛里满是泪水。小丽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荞麦面饼,递给他。他接过去,吃起来。

    谢天谢地,用了两天时间,我终于把契诃夫的这篇《在峡谷里》,改写完了。原文是三万字的中篇小说,我改写成了七千字的故事。这中间,我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手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因为被小说里的愁苦与丑恶,逼迫得透不过气。

    终于,改写完了。我想找个无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那苦难深重的小村庄,那暗无天日的时代,那绝望中一丝微弱的人性光芒,还有,契诃夫那锋利冷酷而又慈悲温柔的文笔。

    真幸运,在我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样沉默、隐忍、寒凉彻骨而又温厚慈悲的作品,这样朴素到土气而又高贵到令后世读者自惭形秽的作品。

    虽然这篇《在峡谷里》,比起契诃夫的其他小说,流传不够广,名气不够响,但是,我不得不说,这篇小说里的人物,无论男女,他们形形色色的灵魂:善良的、卑劣的、虚伪的、真诚的、暴烈的、平和的灵魂,至今依然在人世间游荡,越过广袤的西伯利亚,在东北平原、在黄土高原、在长江流域、在珠江三角洲、在欧亚大陆、在南北美洲、在一切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在19世纪,在20世纪,在21世纪,永远地游荡。

    当天上有日头照耀的时刻,或者月光如水星汉灿烂的时刻,他们会将自己透明的身影,投射给每一寸土地上的众生,直至灵魂附体,直至成为我们身边活生生的邻居亲友,成为我们自己。

    别的,没啥好说的了。

    文字的杀伤力太可怕了,我需要安慰,在文字之外,也许,图片可以做到?

    感谢万能的网,无论哪个浏览器,只要通过关键词搜索,都能跳出来一堆图片:黑白两色的、粗粝沉重的,一点不优美不轻盈不绚丽不讨喜的,风格古老的素描图片。

    正合我心意。

    只有更黑暗的,才能够冲淡黑暗,只有更忧伤的,才能够安慰忧伤。

    当我不辞辛苦,一点点把这些图片插入文字之后,我心里,总算稍微好受了一些。 91.jpg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名气响亮的,如: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万卡,第六病室,名气比较响亮的,如:胖子和瘦子、苦恼,带阁楼的房子,带小狗的女人,还有名气不太响亮的,如:农民,在峡谷里,在流放地,黑修士,薇罗奇卡。每一篇,都当得起“伟大”一词。这一篇,尤其是。

    我跟着契诃夫的一字一句,慢慢地看,慢慢地陷入无言的悲凉。

    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写到此句,汤显祖丢下毛笔,跑到墙角大哭。他是原创,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不能自已,可以理解。

    我没有想到的是,作为读者和改写者,一样悲伤到不能自已。

    谢天谢地,我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么好的文章。这是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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