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佬

作者: 雨庐 | 来源:发表于2020-02-08 18:25 被阅读0次
    1

    小时候村里有户人家,兄弟六个,是这附近惟一以打渔、养蛇、猎兔为生的家庭。

    老二家的媳妇,村里都称为“四川佬”。

    我当时很好奇,家乡贫穷落后,一代又一代子孙的种子在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上开花结果、花开花落,大家世代务农,鲜有人踏出过村外,领略外面那神秘的世界。村中历代婚娶自然都是以本村为主,这福建来的女人又怎么凭空到了我们这里来了呢?

    我见过这女人几次,瘦得很,肤色苍白的白,头发却黑亮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蓄得长长的,披到了腰。如果单从背面看,这头乌发使她焕发出年青姑娘的活力。但她眼神大而空洞、空洞而冷漠,当她瞅着人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是在看你,似乎是在看空气,而你只是空气里的一种,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又使得她像个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苦难的妇女。

    她有点驼背,似乎总是挺不直腰。年纪轻轻的,走起路来却慢得很,是那种张开着两腿,两腿之间间隙很开,慢慢挪着“写八字”的姿势。

    代表她鲜明标志的还有一个,那就是常年将她的孩子用绳子捆在驼背上,在村里行走。

    村里妇女们见到她,多半眼前一亮,闪现出与现实苦闷生活不一样的神彩,像是寻见了可以打发烦恼的“开心果”似的,都不一而同的窜出房门,围住了这个异乡女人。

    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和她搭讪着,大抵都是些“男人哪去了?”、“对你好不好?”、“有没再打你”、“打得重不重?”……之类的家常话。

    从妇女们的表现里,我那时猜测这个女人的身份必定十分重要,她对这个村庄的女人们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具体是什么,我当时也说不清楚。

    仔细想想,这帮女人们历来总是死板着个脸,在这片没有盼头的土地上、在这个没有活气的生活里,她们惟一体现存在感的,只是热衷于与男人们打架对骂、与东家女人争长论短、与西家女人议人是非,不时地还要手抄着腰指着天骂一通。

    又有谁,会有心思表现出这样的热情,来对待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女人呢?

    所以,那总是我感觉村里女人们尚有温情,还像个女人的时刻。我总是要像许多孩子们一样,迫不及待地窜过去,好奇而喜悦地打量着“四川佬”。

    在人群的簇拥中,她进出不得,只得停下来,双手托住腰,将背努力挺直来,客气而淡漠地回答问话,声音绵绵细细的,蚊子一般。

    2

    当时总觉得这女人与那帮妇女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

    首先,气质。

    她虽然气色苍白,显示出处境并不好,但她披着农村妇女少有的乌亮头发,瞪着一双大眼睛,仔细辩别,还能依稀看到她曾经有过的青春的影子。相对于农村这些天生一粗二大的妇女们,她真算得上“俏女人”了,尽管,她是这样的瘦弱单薄。

    其次,性格。

    与村里妇女们相比,她从无怒气、怨气、戾气,总是带着一种恬淡的、逆来顺受的神态,不争不抢、不涉纠纷、不问世事,是一个温和、温柔且懦弱的女人。

    直到我后来听说,四川佬还念过高中,曾经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切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妇女们待她看似兴致勃勃、热情似火,事实上却将她视为调节贫乏生活中的兴奋剂,用来打发自己百无聊赖的人生。

    从她们的问题来看,她们还多半有着看客一样的麻木不仁以及对于苦难的兴灾乐祸。

    四川佬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在一堆又一堆妇女们紧追不舍、难以抗拒的问题中,她总是将沉默藏了又藏,最终只能缴械投降,将出卖隐私作为讨好村里人唯一的办法,谁叫她是这个村里的一份子呢?

    她不是祥林嫂,却被活生生的逼成了祥林嫂,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地、详尽地描述她的遭遇,旁听的妇女们在一片又一片的啧啧啧声中心满意足地度过又一个无聊的时光。

    以至于,她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了。人们只是需要一个比她们更失败的人,一个比她们更可怜的人。她们籍此而心甘理得地活着。

    3

    “他说我是母狗,要用锁链绑起来。”

    她不经心地说着,难得地咧开嘴笑,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弥漫着夜色一样的平静。我发现她的牙齿里带着血丝。

    在她一句一句慢条斯理的话语拼凑中,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凄惨而不幸的人生。

    她是几经转手被卖到这个村庄的,现在的丈夫,也就是六兄弟家中的老二,待她不当人看,侮辱她、打她,发酒疯时拿火钳抽她,给她上锁链,大寒冬腊月的让睡猪棚……

    村里女人们总是聚精会神地听得发愣,眼睛睁得老大,她们从四川佬的嘴里才知道,这个平常在村里耸得讨不着老婆的老光棍竟然还有这么狠的一面,不由得不爆发出一阵阵奚落而欢愉的大笑。

    她们在感受四川佬地狱般苦难中,照见了自己还算幸福的生活。

    有一回,四川佬实在站了太久,说得口干舌躁,然而女人们仍然舍不得放开她,一层层的人群包围着她。她站得实在太累了,便解下背上的绳子,放下她的孩子。

    那是个女孩,刚能走路,我跑过去想要逗她玩,不料把她吓哭起来,她手舞足蹈地抱着她的母亲厉声哭叫。

    这时候,四川佬展现出了她的另一面:忽然身体变得坚硬起来,驼背仿佛一下子挺直了,脸上虚弱的表情立刻充血而显出得凶悍,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母鸡。她一下子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以一种极凶狠的眼神瞪着我吼叫起来:

    “你要是敢欺负我的女儿,老子就和你拼了!”

    她抡起手就打过来,我旁边的妇女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幸而被我的一个亲戚冲进来抓住了她的手。

    “你这个贱胚子,你敢打他试试,也不看你是什么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我的亲戚一改刚才对四川佬的嘻嘻哈哈,严厉地指责起她来。

    四川佬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呼气声,像是有痰卡着喉咙,她把女儿死死抱在胸前,眼神早已全无刚才的懦弱,此刻的她,好斗、易怒。

    她不断地愤怒地,然而终于又是无能为力地跺着脚,喉咙里吼着谁也听不清的脏话,朝着围攻她的妇女们吐着唾沫。

    “疯了,这女人疯了!”

    人群里叫喊着,妇女们的脚一只只踢在她的身上……

    我哇一声哭了,趁着混乱,偷偷溜回了家。后面四川佬还不依不饶,专门找到我家,要找我父亲评评理,却被我父亲严厉呵退了:

    “你这个疯女人,不像样!你要再这样,我告到老二那里,让他关你猪棚!”

    自那以后,我出门都躲着四川佬,我开始觉得这女人就像我母亲常用来吓我听话的“老巫婆”。

    4

    后来,随着我读书,考上高中、大学,我越走越远,很少再回家乡了。

    2016年我开着车回了趟老家,闲下来坐在老屋门口,听我已垂垂老矣的母亲聊些家乡人事。

    我忽然就想起当年的那个四川佬来。

    “对了,当年那个四川佬么样了?”

    “早死了,都有七八年了。”母亲轻轻说着。

    “么回事?”

    “打死的。”

    “谁打死的?”我心中一惊。

    母亲大声叹息一声:“可怜女人啊,作孽啊!”

    四川佬女儿长大后很疼她妈,有天她爸酒后骂人,又用火钳打她,她女儿扑过来挡住了,鲜血从她女儿的背上流下来,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四川佬发疯地扑过去咬住男人的手,这男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反抗?恼羞成怒之下拎起一旁的鱼叉冲着她的脑袋刺了下去………

    女儿报警了,他被带走了,可很快被几个兄弟联手保了出来,他们对村里人说:

    “这女的有精神病,我兄弟这辈子还不够惨吗?她咬我兄弟的手,如果不自卫,是不是就要残废了?”

    “是啊是啊,这疯婆子。”村里女人应和着。

    她女儿很聪明,吃遍了苦,后来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后来听说,她是依靠国家奖学金和一个神秘的大老板的慈善资助完成了学业,毕业后她去了英国,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了。

    “她女儿是回来过一次的,好多人看见了。”

    “漂漂亮亮的女孩,跪在四川佬坟前哭天抢地,看了让人都难过。”

    5

    然而,此次回乡为亲娘拜坟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四川佬的墓前重新很快爬满了野蒿,还长出来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

    “知道吗,四川佬是人贩子拐来的,老二花了五百块买来的。”母亲哀叹道。

    “你不觉得我们村里当年的那些女的很可恶吗?她都这么可怜了!还有那个老二,他是要下地狱的!”

    我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肚子火窜起来,冲着母亲喊起来。

    母亲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我看见母亲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一阵冷风从门前池塘吹进堂屋,天要黑下来了,我站在老屋的院子里,忽然感觉悲哀极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四川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moixh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