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个温暖的场所又布满唏嘘。
故乡是离心底最近,又永远回不去的远方。
每一个游子都有一段难忘的故乡影像。一座弯弯的小桥、一条雨巷、一口泛着幽光的老井、一栋阴沉的老宅、一棵劫难余生的樟树、一片西瓜地、小货店里的老板娘、会巫术的仙姑、袖珍脚的奶奶、或远或近的叫卖声……这些极其普通的物与人,在时光的淘洗下慢慢沉淀,静待一个交错的时刻。也许是一片漂浮的云、一首街面传来的歌,一个貌似故乡来的人,他们把沉睡的记忆唤醒,那些远去的物、死去的人又会活转过来,形成一幅幅逼真的图画。我们精神上再一次回到了故乡。
傅菲的故乡在上饶县枫林村。这是个秀丽、拙朴的村庄,一条C型的河流从村前淌过,村后是绵延起伏的山脉,山上长满了苦櫧、山茶树、马尾松、樟木。每隔一段时间,傅菲就会回到故土,并且长时间住下。清晨允吸着凉薄的晨雾,黄昏在田埂上散步,没事时窜窜门,或者坐在小店、诊室与村民闲聊,有时哪也不去,就坐在院子里与母亲絮叨家常。这些庸常,只要是存在发生在故乡,也就具有了烟火气息。
在《故物永生》这本散文集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寻常物件,屋舍里寂静躺着的床、一张八仙桌、屋脊上的泥瓦、灶房里的灰炉、一盏煤油灯。这些物件牵连着一些人和事,联系着时间和生死,也就具有了生命的厚度。
“最重的东西当然是碗啦,你估算估算,一个碗盛满饭,要花多大的气力呀,我们一年到头奔波来奔波去,都是为了这个碗,不让手中的碗空着。”《碗》中写到了会刮痧的大姑、爱吃肉的大姑父、婚姻不幸者爱香、表哥烂铜和他的儿女鲤鲤、芳芳,写了一段艰难的生活。
《米语》更为沉重。“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馃叔叔为了吃一碗饭累死了,为了一家有吃的、杀猪佬的老婆用身体换粮食,打赌撑死的春发。“米假如有人一样的心脏,必然是一颗痛苦的心脏。”
当然也有很多温情的人事。《床》里有“我”的奶娘梅花、浑身透着酒气的祖父。《灯光》里慈祥的母亲,她坐在煤油灯的旁边,摆着叵箩、纳鞋底,或缝补衣服。我们在灯下做作业。《摇篮》里有母亲的“摇篮曲”:月儿明,月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这些东西都是傅菲一生守护着的东西,是他的精神家园。一条躺椅,一块埠头洗衣石板,一个石臼,一扇木门,一朵棉花,一片瓦,他都表现出近似病态的迷恋。尽管肉体在城市,城市鼎沸,乡村寂寂,异常柔软。
比较其他乡土散文,大部分停留在写人记事上,并没有真正切入农村的内核。一篇优秀的乡村散文应该具有群体性和年代性的。傅菲的散文通常把人物放置于一个大的历史环境中,他们艰难生活又相亲相爱,既狡黠又淳朴厚实,是最接地气的。他反对把农村写的像陶渊明笔下的诗意来。从三、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生活着的中国百姓,大多有本苦难史。苦难像是人间一个永恒的存在。而苦难中的温情就弥足珍贵。傅菲并不满足,作为一个乡村的记录者存在。透过庸常的物件,作者像一个挖矿者去探索物件背后的意义。哲思性是他创作的一大亮点。“床,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结束的地方。静静的,床,一直作为时间流淌的河床,让我们不要遗忘,那些在床上安睡过的人,是时间的使者。”(《床》)“这是个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人,渡口,在河面上漂,直至不知所终。”(《渡口》)“灯,只用于照耀。灯只用于驱走黑暗。灯,总是出现在我们需要光的时候。灯,也照着死亡。”(《灯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而另一个亮点,语体层面表现出的非凡能力。傅菲早年写过十多年的诗(1988年开始诗歌创作,2002开始写散文) 意想不到的比喻拟人信手拈来。“每一间屋舍,就是一条深海鱼,一眼望去,是一群乌黑黑的鱼群,沉潜在海洋里。”(《瓦屋顶》)“后山的油茶花翻着跟斗抱来成捆成捆的香气。屋脊是灰白的,瓦垄是暗红的,雨水披散,沿屋檐而下,形成幕帘”(《烈焰的遗迹》)。他又极能描写刻画。踮着脚走路的小脚老太太、躲在棺椁里偷吃零食的哥哥、托着碗沿碗边窸窸窣窣吸粥拐子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傅菲并不满足,还尝试着夸文体创作,“饼肥30公斤、磷肥25公斤、钾肥15公斤、碳铵10公斤、硼砂0.25公斤。父亲用木炭把每亩田用肥的参考数写在厕所土墙上,供母亲拌肥用”(《棉花、棉花》)
但是这样的乡村已经不在了。敬爱的人慢慢老去,篾匠、箍桶匠、铁匠渐近消亡。有天井的老屋一栋栋被拆除变成生硬的钢筋水泥房。风车、独轮车、煤油灯、棉鞋等一些器物,成为搁浅在时光中的船,一去难返。现代化的进军把传统乡村破坏的面目全非。我们已经很难找到文中的那些景象,留给大家的是一份怅然。傅菲有心收集南方常见的器物、菜蔬,然又精力不济 ,只好用笔去追思、祭奠。这样,顺着这些器物构成的幽暗文字径道,抵达故乡。那些故去的人,通过这些故物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年迈的人又回到了青葱岁月,他们忍饥挨饿,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吃苦耐劳,他们笑颜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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