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香水》,[德]帕·聚斯金德 著,李清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5月)
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聚斯金德用“最有天才”和“最残暴”并置形容这个气味王国里的天才怪杰。他那短暂的一生,恰到好处的诠释了一个天才“为艺术而艺术”的极致生涯。小说的怦然心动后所透视出来的凝重也就在读者的感受中得以确立。
所谓凝重的东西是格雷诺耶在凡人眼里成为一个天使的过程。这是艺术重塑生命的过程。它所焕发的激情出自对生命本源的尊重,亦即内在本性的尊重。在本性的主导下,世间的一切律条、规则皆为约束与障碍,对它们无视,甚而摧毁,是作为天才的格雷诺耶带着其个人独特印记的日常。这种特异性明显的格雷诺耶式的日常于艺术层面爆发出原始的力量,却在同生活不得不有所接触时散发着一个疯子令人厌恶的气息。
这是天才的遭遇,因了其独特的个人存在而同生活隔膜日深。格雷诺耶更是如此,他就如一只扁虱,降生伊始,就在一堆难闻的鱼肚肠中挣扎着存活了下来。平常至极的来到世间,让这个婴儿和其它被遗弃的婴儿一样并没有显出受到上天眷顾的独特之处。独特在于成长之时的非同一般。它让天才与生俱来的混合了卓越、神秘、可憎、恶毒等综合性的气质成为他人与其接触时所感受到的一股无形的重压。这种气质咄咄逼人,却又以三分流淌着“亲近”的勾唤诱使他人同天才保持一份厌恶心驱使下的窥望。诸如在加拉尔夫人的育婴所里,从第一天起,育婴所的小孩都对格雷诺耶感到害怕。这些小孩想将格雷诺耶置于死地,但他们又不想亲自动手。因为格雷诺耶令人厌恶,却又不由自主地吸引着其它小孩对其联合一致的谋杀计划。
“他们怕他”。悲惨的童年让自身有着独特气质的格雷诺耶成为育婴所里受到大家孤立的小孩,却也令其免遭其它小孩的暗算。小孩们都避开他,这是天才品尝生活苦果的初始,可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幸运在于格雷诺耶同他人的疏离中,保持了自身气质的纯粹,与外界的隔膜,让其内在本性不曾受到半分玷染和蛀蚀。作为一个真正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人,格雷诺耶将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也就从这时开始,气质与天赋共同评介了天才成功的必备条件。它们和格雷诺耶长大后为了精研技艺而下意识的勤奋不可相提并论,前者是天才向着目标前进的内驱力,后者只是天才的辅助工具。
自身没有气味的格雷诺耶,拥有一只能看清世界的鼻子。并且,看得透彻,能直达人心深处,审视掩藏在教义和律条之下难以洞悉的心灵的幽涧。那里,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神父还是手工业者,无一不将对生活的忧惧牢牢地攥紧,绷紧了心弦的窥视着他人,自己也被他人窥视者。相比之下,格雷诺耶的心境则是轻松的。抑或可以如此认为,这个三岁才开始站立,四岁才学会说话的人对生活毫无任何认知,自小他就在内心里创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有着丰富的气味,却缺少庞大的词汇。
语言在天才的想象中居于次要地位,这个现象在艺术层面相伴天才的一生。如此,格雷诺耶语言的贫乏在其对气味敏锐的嗅觉面前也就算不上什么难堪的缺陷。他在对世间各种气味的攫取下,辨别着与之对应的各类实物的形态,他在心里描摹着它们,渐渐地,一个关于气味的记忆库就此成形。这是对气味的基本词汇的储存,在此基础上,天赋驱使着格雷诺耶将这些词汇重新排列组合,产生了新的、世间从未出现过的气味。这宣告了天才的创造性活动的诞生,而这一切皆是在不借助于语言介质的想象里所完成的艺术实践。
通过气味认识生活的格雷诺耶同借助艺术触摸世界的艺术家们一样,除了对天赋所关注的世间各种艺术词汇感兴趣外,对其它概念,如伦理、道德等则漠然置之。这出自本性的艺术现象是天才之所以是天才的共性。它让作为艺术天才的个体在破坏力十足的内驱力的驱动下,爆燃出天赋的绚烂和至美之际,便是生命在寻常意义上的生活层面的相应枯竭。
枯竭的生命是对格雷诺耶在生活中作为一个失败者的总结。失败在他人对生活的操控下,格雷诺耶并不可耻。天赋补偿了格雷诺耶直面生活的遭遇,在格里马的制革工场做牛做马的几年,整个巴黎城的气味都在为他敞开着。他贪婪地嗅着,捕捉着这些由气味组成的词汇,将它们存储进自己的气味记忆库。与此同时,循着对气味的记忆,格雷诺耶开始观察这个由气味构成的生活,气味是他从中汲取的养份和素材。他尝试着将从前的气味从记忆里提取出来,耐心地还原,在想象里复制出比当下的生活更为高级的事物。这是更高的精神活动,在创造性过程中蕴含了观念的介入。只是,处于这一阶段的格雷诺耶有着所有初窥艺术门径之人的通病,他将记忆里的气味不加选择、不分好坏的统统加以组合,合成新的气味,又毫不怜惜地把一切推倒重来。这番粗放的艺术实践让美学准则难觅踪影,至多不过是一个天才早期从游戏里所领略到的源自天赋的欢欣和鼓舞。
艺术实践上正经的转变来自一场毫无预兆的谋杀。一个少女的“纯洁的美”的气味让格雷诺耶陷入了艺术现象里称之为“迷狂”的精神状态,它完美地成为气质与天赋所组成的内驱力的指引。在这“迷狂”状态的引领下,格雷诺耶全新地认识了自己,专属于其个人的艺术观念也从朦胧的介入迈向了最终建立的新的一页。
格雷诺耶的气味记忆库里珍藏着一个少女的气味,它鞭策着格雷诺耶对记忆里存储的气味做了一番仔细的划分。在对以往积累的素材系统性的去芜存菁,剔除坏的,保留好的这一过程中,这个极具天赋的人终于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香水制造者”,既是格雷诺耶的自白,又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宣言。它有着疯子般的谵妄,其本身就制造出睥睨一切的艺术效果。
在香水制造商巴尔迪尼的商店当学徒,给了格雷诺耶训练技艺的机会。“机会”是贴上世俗标签的词语,格雷诺耶并不觉得自己能留在香水商店是出于巴尔迪尼的恩赐。他原本就应该属于这里,而不是其它任何地方。经由巴尔迪尼的香水商店,格雷诺耶仿佛看见了一个王国的建立。那是格雷诺耶的王国,改造并且征服世界是王国开疆拓土的终极目标。这个念头尽管荒唐,巴尔迪尼却发现了格雷诺耶天才的一面。在有着多年丰富的香水制造经验的巴尔迪尼看来,天才同常人的不同在于,一个寻常的香水制造者必定会遵守行会定下的规则设计出准确的分子式,凭借配方的要求,按照工艺流程的细则生产出符合大众喜好的香水。天才则无视这一系列工艺规范,按照自己的方式做是天才的格雷诺耶超越行会给巴尔迪尼留下的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
不受规则的约束让真正的天才得以尽情挥洒天赋之所长,同时,其缺少机心的生存态度又成为他人利用的处世缺陷。不过,这构不上格雷诺耶人生的悲哀。倒是在巴尔迪尼的指导下,格雷诺耶不仅熟练了香水制造的技艺,还学会了控制天赋这匹烈马使其收放自如的技巧。日复一日的训练,格雷诺耶重要的收获在于习惯的养成,它让格雷诺耶的天赋结合其所掌握的熟练技艺使得这个学徒朝着行会所要求的工艺人那般蜕变着。
蜕变成一个工艺人是格雷诺耶的伪装,也是一个天才在训练技艺的过程中不得不迎合大众以期让自己受到欢迎的妥协和让步。它所牺牲掉的是自己的部分自我,换来的则是精研打磨后技艺的纯熟和观念向信仰迈进的意志的坚定。
艺术观念上升为艺术信仰奠定了天才成功的基石,在此过程中,就像所有受难的天才注定要经历的痛苦那样,精神危机也是格雷诺耶不可避免所要遭受的一场磨折和劫难。危机中,格雷诺耶经由冥想在康塔尔山的山顶上践行着身心自由的苦修。这场苦修塑造了一个伟大的精神上的格雷诺耶。他环视四周,骄傲为其添上威严的仪态。他没有人类的臣民,视线所及,不过是一派荒凉的岩石和硬草。可他的臣民众多,各种各样的气味向他俯首称臣,任他随意支派。
冥想中,格雷诺耶建立了一个庞大、复杂的气味王国。这个王国在格雷诺耶的心灵上轮番上演着一场场奇妙的演出。直到结束的那一天,格雷诺耶仿若大梦初醒般的意识到,自己能嗅到世间所有的气味,却唯独嗅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灵魂的遗落让肉身的漫游成为艺术跋涉者孤独的写照。同样作为一个必经的艺术历程,结束了冥想的格雷诺耶重新上路,开始了对灵魂,亦即艺术层面那个“我”的寻找。
寻找“我”的历程在格雷诺耶为自己配制的香水的验证下以获得人们认同的方式创造出富含变化色彩的个性。这不是格雷诺耶自己的个性,而是符合他人、群体的要求具有同类性质的“个人气味的极复杂的独特的暗号”。格雷诺耶却能凭借自己的天赋将其仿制、变形,改造成不同的充满个性的气味。由此,“同类”一词也就在格雷诺耶的股掌上挥发出如香水一般迷人而神奇的魅力。这是艺术的“作伪”,它同天才艺术家的作品相类,鼓噪大众又激动人心。
经过这一阶段的洗礼,技艺愈发纯熟的格雷诺耶已可高声宣告,他就是一切!诸多独特的个性气味让其能随心所欲的改头换面,以各种“同类”的面目游逛在城市乡村、大街小巷。他不再避开热闹的人群,而是通过接触人们的方式彰显他的自信。在气味的掩盖下,格雷诺耶深深藏起他那秘而不宣的本性。此时的他,必须扩大知识,完善技能,只为迎接收获季节的到来。
收获季节建立在天才的疯狂上,抛开伦理和道德诫律不谈,它同时也见证了天才的伟大作品的横空出世。为了占有少女纯洁的芳香,格雷诺耶在即将抵达生命尽头的前夜,谋杀了26个少女,他用新近在格拉斯市的香水作坊所掌握的提取法保留了这些少女们的气味。收集珍贵素材的过程在世俗意义上看来是残忍的,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可素材对天才而言,只是作品诞生的基础和媒介。在记忆里存储了难以尽数的气味词汇的格雷诺耶,除去世间的气味,完全没有受过世俗层面遵守诫律的训练。他的天赋也不允许其将精力浪费在与技艺无关的事物上。这是作为天才的格雷诺耶的可悲之处。他用26个被他谋杀的少女的气味制作出了最伟大的香水,它的成功超越了其以往全部作品的总和。这一小瓶香水在世间的地位无人能将其撼动,格雷诺耶也不行。格雷诺耶在这瓶香水上耗尽了他无限的机智,这让“他体验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胜利”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胜利的可怕。
天才的宿命毫无悬念的在格雷诺耶身上呈现。面对胜利之后无法突破自己的这一恶毒的魔咒,格雷诺耶步上了那些在巨大的成功面前亲手终结了自己生命的天才艺术家们的后尘。成功给格雷诺耶带来的神化令其心怀憎恨。因为人们对格雷诺耶的祟拜在于他那掠夺而来的香味,这种香味格雷诺耶用了一生的时间在占有、在追求,直到伟大作品的面世,唤起了人们高涨的热情的同时,也激起了所有人对天才源源不断的奉献出伟大作品的愚笨的期许。这就注定了能以各种“作伪”式的个性优游人间的天才在一旦期许落空的大众情绪的主导下必将直面接踵而来的失败。
天才对自身生命的终结何尝不是把最辉煌的胜利永远留在世间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不是优于作品本身,而是优于作为创造者的自己。他们用死亡作别人间,更是以此挥别成功后就已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愿离去的那个叫做失败的影子。
(全文完。作于2021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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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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