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老得可以谈谈生死

这个标题在我脑中纠缠了两个月，每次起笔又落下，起笔又落下，就这样反反复复折磨着我。因为太过宏大，牵扯太多记忆，我承认我有点纠结，想要触碰，又不知从何说起。但我知道它总会落下，在它该落下的时候。

其实，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讲，只是想要说说那些我曾经以为不可能经历的一切，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经以为死亡离我很远，后来才幡然醒悟自打出生的那一刻起，死亡就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直在靠近。出生即意味着往死亡的方向更近一步。

第一次关于死亡的记忆，或许是在五岁光景，村里的老爷爷去世，小小人儿躲在妈妈身后，有些本能的害怕白衣服、白帽子和棺材，又偷偷的好奇的忍不住想要跟着去看热闹，更加本能的贪恋丧宴中难得的美食。

再长大些似乎除了害怕还是害怕，每路过丧葬队伍或听到唢呐声就会躲得远远的，总觉遇见有些晦气。

后来，初中暑假，我最亲爱的外婆病逝。那时才知道面对亲人的遗体是不会害怕的，不管生死，亲人终究都是亲人。记得那时外婆半身瘫痪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家人们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外婆会很难过和不知所措，但那时的我已经朦朦胧胧的懂得那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也慢慢接受生老病死。我庆幸自己见了外婆最后一面，护送外婆上山的整个过程。

曾经，外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柔软的存在，她的手摸起来特别软特别舒服，她的笑容也很柔软温暖，她的头发和衣服在我印象中总是很整洁。夏天暑假午睡后，她常常带着我们去村口的小吃店吃烧饼馄饨。前段时间有新客人问起我嘴角的疤痕怎么不去修复，其实那是和外婆有关的。小时候，外婆来我们家做客，我太兴奋急匆匆地跑回家想要告诉妈妈，结果撞在了床头抽屉上，留下了永远的疤痕。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神经大条还是因为别人也都不在意，我从来没觉得它影响了我的容貌。此去经年，山高路远，加之外婆的老房子都已不复存在，这道疤痕成了外婆和我之间唯一割舍不了的纪念。

高中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些晴天霹雳般惊愕，是当我听说那个和我同龄，常常被同学们跟我一起取外号的初中男同学在杭州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不幸去世的时候。你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可能半年前还和大家一起聚会的同龄人突然之间就没了……那个消息，对我心灵的震撼不亚于一场地震。

高中的时候某一次长跑拉练过后，听说一个学长当天车祸去世了，他的妹妹刚好和我们同一届，所以我们都知道那个学长。听到传言的时候，觉得甚为可惜，但大家议论着发了几句感慨便很快就过去了。

大学的时候，外公患癌去世。去学校之前，去外公病床前看了他最后一面，我偷偷地流泪了，我知道那或许是最后一面。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家庭最困难的时期，爸爸妈妈承受了很多难以想象的双重压力和困境。所有人都知道外公有多不舍，却因为经济的压力和晚期的无奈最终选择了放弃。因为当时各种各样的原因，爸爸妈妈没有让我请假回家送终，我在电话亭里无奈地接受了无法回家送终的结果。外公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永远离开了……

大三的时候，又听到一个已经参加工作的学长也是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去世了。那些年，似乎这样的事故屡有发生。后来洗澡的时候永远会保持窗户透点风的习惯。

我已经想不起奶奶哪一年去世，只依稀记得去世的时候已达90来岁高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爸爸一个人替我们尽完了所有的孝心。因为家族子嗣众多爸爸身世复杂，我远在外地工作，没有看到奶奶卧床的样子，爸妈也没有让我回家送终，让姐姐代替了一切。然而，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今奶奶留给我的印象似乎一直都是那个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蓝大褂平整如新的硬朗样子。我去奶奶家的时候，她总会从柜子里摸出一些好吃的给我，她去田边种菜的时候，我跟在她边上知道了香菜和葱蒜……

2010年12月14日，深夜加班完回家的路上，妈妈打电话给我，我听到了高中女同学老凡车祸去世的消失。我把车停在路边哭了很久，为她，也为自己。一个你很熟悉的同龄人，一个在QQ上前不久刚交流过的人，突然间就这么没了，又似一场地震和海啸。那晚，我翻遍了她QQ空间里留下的所有文字和照片，写下了《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当时看到老凡在西藏旅行时留下的文字，却觉得太过神奇。我反反复复地阅读那段文字，似乎冥冥中预示了一切。她的身体虽已离开西藏，但她的灵魂似乎留在了那里。从那时起，西藏在我心目中变得越发神圣和不可靠近。

过了几年，又突然听说一个高中男同学在执行公务过程中被歹徒刺死的消息。那年他刚刚升职调任副所长，他的孩子还不到一岁，真正地英年早逝……想起高中那会儿，我年少无知，公开对他厌恶至极，仅仅因为他吸烟。好在毕业的时候，我勇敢地踏出一步，我们最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和解了。读书那会儿，想想人生应该还很长吧，我们都还血气方刚着呢，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握手会成为我们最后的纪念。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太感性太细腻，还是我的人生确实比别人更早的接触到死亡。我慢慢地发现谈起死亡，除了惋惜叹息，我更多的是平静。我一度以为我能坦然地面对生死了。直到2014年底……

那天是周日晚，我倚在门上来回纠结着要不要给爸爸打每周一次的电话，拨了一半又删掉，拨了一半又删掉，如此往复，最后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电话……我从来不听佛教音乐，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听了王菲的一首佛教音乐。

第二天清晨，我刚拉开车门准备出发去上班，姐姐的电话刺耳响起，让我赶紧赶到机场。我跑回家有点不知所措，坐在地上啕嚎大哭。然后我碎碎念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翻开首饰盒找出一个老同学从西藏带回的经过祈福加持的挂件，我一直握在手上祈祷。我坐在飞机上止不住的泪流满面，我知道边上的老外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就那样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没有经历过的人或许永远无法理解血脉相通的感觉。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不会有事，一直在逃避那最残酷的结果，但内心里一直笼罩着不祥的预感。

那一趟飞机是我坐过永生最漫长的飞机。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离家太远。我在电话里一再地追问，二姐还是不敢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机场安排来接我们的朋友飞速地带着我们往家赶，我在路上又忍不住给二姐打电话。我永远记得我在车上那刺破天际的哭声，我撕心裂肺的哭了一路……下车我拉着大姐的手飞奔到爸爸的床前，我们趴在爸爸身上哭喊他……可他再也听不见……那个没有拨出去的电话成了永远的遗憾，那些未了的心愿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

后来，我一遍遍地回想如果那时我在爸爸的病床前，我绝对不会放手不会让死神就这么带走这么善良伟大的爸爸，我会用尽生命把他呼喊回来……

我们全家度过了一段很艰难很痛苦的时期，我们都用了很长时间去接受失去爸爸的事实。那段日子我的天空是黑暗的，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天空发呆流泪，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后来我回头去看爸爸的一生，我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就是来这世上体验一段经历，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带不走任何东西，听不到后人所有的褒贬。唯有活着的过程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爸爸一生跌宕起伏像杜月笙般传奇，我想，作为他的女儿，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和自豪。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的体验足够丰盛，他遭遇过最坏的打击，也经历过最顶峰的荣耀。我们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去惋惜爸爸的离开，活着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礼物，于他自身而言，他比很多人活了更久。

爸爸的猝然离世也让我幡然醒悟，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趁早去做想做的事，吃想吃的东西，爱所爱的人。直到现在，我都常常会问自己：如果今天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是否有什么遗憾？

从爸爸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后，我开始了创业，我意识中形成了习惯把每一天都当作人生的最后一天来过，我更慈悲更认真地对待生命中遇见的所有人事物。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再有铠甲，还是我有意地卸下了铠甲，或是年龄越来越大，经事越来越多，我比过去的自己变得更柔软和喜安静。我开始懂得那句：人生除了生死，其它的都是小事。

我们全家互相支撑着走过了没有爸爸的艰难的三年。我常常会对着夜空和爸爸对话，我会告诉自己他在看着我。我找到了另一种方式去纪念他。去年在看《寻梦环游记》的时候，想到爸爸，我感触至深。我想他在另一个世界不会孤单吧，因为他知道我们全家一直想念着他，他的精神和品德一直影响着我。

当我经历过爸爸的猝然离世，我想再没有其它死亡可以击中我的内心。但是，人生啊，不活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

年初我刚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拒绝的，说实话，我有些手足无措。一个曾经在你生命中有过重要位置的男人，虽然你们分开很多年，但所有的人都告诉你他突然离开了……你以为可能是个误传的信息，你以为那绝对不可能发生，但命运总是爱跟你开玩笑。你曾经以为这辈子或许还有机会偶遇，但有些人说再见就真的永远见不到了……

人生啊，未免太过残酷。那段感情，我曾经一度觉得压在心底过不去，因为那积攒了太多委屈和不甘。但我最后终于懂了，所有的事与愿违，上天一定都另有安排。当我看到他生前留下的那些跟我有关的东西，我也终于释怀，或许我一直是他心底的朱砂痣，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记着我。

年少的时候，每一次分手后，我常常怀疑对方是否是真的爱过我，怀疑对方是否会像我一样常常怀念……

他的离开让我懂得，不必怀疑，当他爱你的时候一定是真诚的。也许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分开或不爱了，但每一段情感每一个出现在生命中的人都值得感恩，是他们教会你如何去爱，是他们让你变成更好的你。那些都是上天馈赠给你的礼物。有些礼物当初看上去不够美丽，是因为你还年少而已。

经历过未曾预料的所有，我终于老得可以谈谈生死。为什么古人会说四十不惑？我想是因为四十岁的时候你可能会已经遭遇过足够多的生死吧。未曾经历生死，不足以语人生。

当下的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每一个意外的可能。今年，我第一次写了遗嘱，那是我从来没有触碰过的东西。但是当我写的时候，我终于知道我回望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一生的得失有哪些，我最感念的人是谁，我最对不起的人是谁，我还有哪些未了的心愿……

我无法预知剩余生命的长短，惟愿每一天都尽力去缩减生命中各种可能的遗憾。

感恩出现在生命中所有的缘！

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