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明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今天要学习的课文题目《桥》,他耷拉着眉头想,估计是一篇介绍桥的说明文吧?内容一定很枯燥。
高明明昨晚趁父母出差最后一天的宝贵时间,打了大半夜的游戏,这一阵正困意席卷,他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捎带着伸懒腰,把身体弓成虾米样,哈欠末了,居然嘴里呜呜作响,发出一串怪声。
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女老师,才接他们班没几天,前两天开运动会,今天是第一次上语文课。高明明作为班级成绩几乎垫底的一员,对换老师上新课之类小儿科的变化,始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
语文老师姓苗,瘦瘦小小的,一双却眼睛又黑又亮,她抿着嘴唇,手捧书本,若有所思,好像压根没听见张明明发出的怪声。高明明忽然有些同情她,她这幅小身板,哪里是班上那些熊孩子的对手啊!
铃声响起来,苗老师忽然挺起腰板,像满血复活的游戏主角,换了个人似的,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对全班说:“同学们,今天,我和大家一起学习一篇惊心动魄而又感人肺腑的文章。我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几乎每读一次就会感动一次。”
这个开场白的吸引力非同小可,特别是加上苗老师郑重其事的口吻,郑重其事的表情,透着一种令人不解的专注和真诚,跟之前那个男老师比完全两个风格,那个老师只会照本宣科敷衍,面目可憎地拿棍子敲学生。
高明明本来已经试着在桌面上调整舒服一点的姿势,要开启补觉模式了。这几句话,勾起了他小小的好奇心。
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至于吗?难道不是写桥的说明文?
他还没来得及翻书,苗老师已经开始范读起来:
“黎明的时候,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势不可当。”
没有配乐,没有PPT ,老师刚一张口,读了几句,高明明忽然感觉浑身发冷,仿佛看见了汹涌澎湃的洪水席卷而来,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这雨,还真是大啊!”他想。
高明明的老家在浙江温州的一个小山村,记忆中那里经常发洪水,妈妈经常带着他用盆子清理屋里的积水。最严重的一次,水位越来越高,他和妈妈爬上屋顶,他哭喊着“救命”,被妈妈塞进木盆,他在绝望中漂了好长时间才被人救下来。
“村庄惊醒了。人们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是谁惊慌的喊了一嗓子,一百多号人你拥我挤的往南跑。近一米高的洪水已经在路面上跳舞了。人们又疯了似的折回来。”
苗老师课下说话不疾不徐,读课文时声音忽高忽低,那语气里有无助的恐慌,有箭在弦上的紧迫,高明明发现教室里静得连掉一根针也能听见,同学们屏气凝神,沉浸在老师的声音里,仿佛都已身临其境……
高明明亲眼见过这种混乱,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安全的的方去!”什么钱包、房子、牲口,通通顾不上,死亡的威胁面前,只有生的欲望。
没想到,只有妈妈拖着一个大木盆。
他透过纷乱的雨帘和迷雾看见妈妈,在摇摇欲坠的房屋上,瘦弱的身躯在颤抖……
“东面、西面?没有路。只有北面有座窄窄的木桥。
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
人们跌跌撞撞的向那木桥拥去。”
苗老师的语气里仿佛出现了一丝希望,高明明想:“题目里的桥终于出现了,有了桥就有希望了!”
高明明清楚的记得,他是被一个穿橘黄色救生衣的战士救下来的,那个战士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左眉上方有一颗小黑痣,肤色黧黑,他从船上扔下绳索,把精疲力尽地高明明拉上船。
那条船就是高明明生命中的桥。
高明明翻开语文书,课文是一篇小小说,作者谈歌。

木桥前,没腿深的水里,站着他们的党支部书记,那个全村人都拥戴的老汉。
老汉清瘦的脸上淌着雨水。他不说话,盯着乱哄哄的人们。他像一座山。
人们停住脚,望着老汉。
老汉沙哑的喊话:“桥窄!排成一队,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
有人喊了一声:“党员也是人。”
老汉冷冷的说:“可以退党,到我这儿报名。”
竟没人再喊。一百多人很快排成队,依次从老汉身边奔上木桥。
高明明瞥见前排的哥们塔里,圆睁着眼,张着嘴,紧绷着上身,如果是平时,高明明一定会指着他嘲笑。可是,今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些人过桥了吗?”高明明担忧地想,“要知道,危险无处不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当年要不是妈妈临危不惧,把生的希望给了自己,我早就不在了。”
“这个老支书声音沙哑,肯定是着急上火了。人在慌乱中就像没头苍蝇,关键时候还是要有人站出来。当年的那些战士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成了抗洪救灾一线的勇士。想想他们真的不容易!”张明明的思绪飞转着,耳朵却捕捉着老师读出的每一个字。
水渐渐窜上来,放肆地舔着人们的腰。
老汉突然冲上前,从队伍里揪出一个小伙子,吼道:“你还算是个党员吗?排到后面去!”老汉凶得像只豹子。
哎呀,高明明的心也不由得颤栗了,巨蟒一样的洪水,渐渐升高,他眼睁睁看着它淹没了老屋的台阶,舔舐着他的脚踝、膝盖和大腿。妈妈拉着他爬上屋顶,“哐当,哐当”木盆撞击瓦片的声音还在耳畔。
“遇到洪水谁不怕呢,唉,偏偏只有一座桥!”高明明愤愤地想,“那个小伙子还没有成亲吧?现在可能做爸爸了!”高明明为课文想好了美好的结局。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当年,被洪水淹到脖颈处的妈妈意外被救援战士发现,送到医院重症室。高明明三个月后才知道妈妈还活着,母子重逢喜极而泣,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但好在,他们迎来最好的结果。
木桥开始发抖,开始痛苦的呻吟。
水,爬上了老汉的胸膛。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小伙子。
小伙子推了老汉一把,说:“你先走。”
老汉吼道:“少废话,快走。”他用力把小伙子推上木桥。
突然,那木桥轰的一声塌了。小伙子被洪水吞没了。
老汉似乎要喊什么,猛然间,一个浪头也吞没了他。
教室远去了,苗老师远去了。
高明明鼻头发酸,眼睛发胀,眼睛模糊了。他的耳边传来啜泣声。
“抗洪救灾的队伍中,不止是战士,还有这些平凡的人啊。那个大哥哥还没来得及成家做爸爸啊。救了一村人的爷爷,自己却牺牲了。”高明明难过极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穿着橘黄色救生衣和迷彩服的救援人员,看见废墟上忙碌搜寻的身影,看见脚手架和吊车,看见一双双温暖的手和热切的眼。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五天以后,洪水退了。
一个老太太,被人搀扶着,来这里祭奠。
她来祭奠两个人。
她丈夫和她的儿子。
水终于退了。
那年,水退去后,他们一家离开原来的村子,在政府补助下,盖了新房。爸爸妈妈找了新工作,高明明也来到新学校。
灾难过去,还要面对未来。
“什么?那个大哥哥是爷爷的儿子?”高明明的心抽了一下,很痛!
教室里的啜泣变成了呜咽……
“那个奶奶竟然同时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高明明紧紧咬着嘴唇,用疼痛告诉自己要忍住,他不能哭。
“这个新来的苗老师真是……讨厌……”高明明想转移一下情绪,“可是,她读的真他妈的……感人……”
“大哥哥和爷爷不在了,被他们救下的村里人可要好好地活着呀!那个大哥哥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的美好呢!那个爷爷,你活下来该有多好……”
“我和妈妈也算是死里逃生,我是怎么对待重生的?那个左眉上有小黑痣的战士希望我怎么生活?大哥哥呢?爷爷呢?”高明明越想越伤心。
后来,高明明索性不管不顾,趴在课桌上,任眼泪汹涌而下……
苗老师走过来,一边用手抚着一个个孩子的背,一边分析着课文。她走到哭得最凶的高明明身旁,搂了搂他的肩膀,继续轻声地说:“这个可敬的老支书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不朽的桥梁。”
高明明从那一节课起,才真正与文字建立了联系。也开启了新的征程。
许多年后,博士毕业就职于科研部门的高明明,无意中读到一段话“教育是帮助你在真正意义上开启并协调自我的生命状态,推动与顺畅自我的生命状态向着丰富、美好、高贵发展。教育是让人自然而然、满心欢喜地走向“美好”与“美妙”。
高明明反复咀嚼着这段话,想起他们班瘦小而极富能量的苗老师,想起她的第一节课和那篇唤起他生命意识的课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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