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君子?其行也恭,其事长也敬,其出言也诚,其致行也一。而后君子。
摇了摇头,季奡转过身向着内院走去。
好不容易把门关上的周信陵,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上又冒出来的汗水,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再次打量了一眼大门后,周信陵这才转过身来,眼见季奡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老丈,我来搀着您吧~”
季奡挥了挥手
“不用,顾好你自个便是。看你弱得关个门都费劲的那样,不要我这跛子搀着你就行了。”
“……”
周信陵有些汗颜,亦步亦趋走在季奡的身侧。
“小子。”
“在的,老丈。请示下…”
季奡想起什么的开口问道。
半步落后的周信陵,听闻季奡的呼唤之后,忙顿步应了一下。
季奡眼角余光瞥见正垂首顿步的周信陵,未拄拐的那只手在身侧摆动了一下。嘴里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临了改了一下。
“这里是秦地的静安城,不是你周国的中州洛邑。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再说我一个糟老头子,也没必要。”
周信陵连忙道
:“老丈此言差矣。贤者曾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聆长辈教诲,自当倾耳恭听才是。”
季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形顿时变得挺拔,眼神玩味的看着他。将先前临时改口的话语说了出来。
“我可是秦朝的人,是致使你此番入秦为质的“罪魁祸国”中的民众,而且...忘了和你说了,我叫季奡。原为秦国第二军团“旃蒙军”的一名老卒。你,还要如此吗?”
“这...”
周信陵面露讶色,随即再次退后半步,复拱手作揖。
“见过季将军!”
季奡眼里的玩味神色更重了几分。
“你知道我?”
周信陵怎么可能不知道季奡?秦军第二军团“旃蒙军”里威名仅次于主帅的‘鬼将军’,虽不是名将,但凡当世名将谁敢小觑于他?更何况周信陵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鬼将军之名,如雷贯耳。”
季奡嘴角扬了扬,语气略显嘲讽。
“你即知道我,还向我行礼?”
周信陵抬起头来,正色道:
“礼不可废,此事无关于彼此身份。除此之外,单‘鬼将军’之名号,便值当得信陵一拜。”
“呵呵...迂腐!”
‘鬼将军’可不是凭空得来的称号,‘鬼’者通‘诡’,用兵奇者中之佼佼者,方可谓之‘诡’,只此一字便可知晓一二。然则用兵奇诡的人,必然性情乖僻难以揣摩。季奡自然也不例外。
季奡眼中多了些许异色,不过还是偏头唾了一口:“我呸!国之仇人,家之夙敌在前,居然三行其礼。仅因为一个劳什子名号,便纳头就拜?谁教出来的学生?果然‘君子’也!”
周信陵顿时无语...除了无语,他又能说什么呢?说自己不是‘君子’么?还是向季奡解释说自己只是不想亦不愿与老人争辩?
季奡见周信陵这温腾的样子,一股子无名火从心底浮了起来。
破开大骂,就只差抡起拄着的拐杖,然后跳起脚来抽周信陵了。
一旁的周信陵细心的关注着身形乱晃的季奡,随时做好了万一季奡要跌倒时,上去搀扶的打算。
过了好一会儿,季奡好不容易骂够了,收声望向周信陵,见周信陵仍旧那副恭良温顺的样子,又想开骂。
却在嘴巴都已经张开了以后后,想了想又摆了摆手,只冒出两句感叹:“算了,算了...你本与我无关,骂你作甚。说起来,我还巴不得你们周朝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呢,那样的周朝何足为患,何足为患呐。”
说完便转身向着内院继续行去。
周信陵见状连忙快步跟了上去,两手搀着季奡空着的左手
:“季将军,还是我搀着您老吧~”
季奡偏过头一吹胡子:“怎么?你是在嫌我老,不中用了是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需要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搀着的?”
周信陵连忙摇了摇头。:“非也,季将军老当益壮。”
季奡空着的手一挥,周信陵顿时被带得一个踉(liang)跄(qiang)。
“看你这柔弱的样子,秦地的女子都不若你一般。还是免了,既然你也说老家伙我‘老当益壮’,自然不用你搀着。”
言尽于此,周信陵只好放开了犹自搀着的季奡的双手。
然后季奡继续向前走去,周信陵也迈步紧跟在其后。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道呼喊声。
“万!胜!”
季奡突然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埋头跟在他身后的周信陵一时不察,险些撞到他的后背。于是连忙调整了一下身形,向旁边撤了半步。然后疑惑地看着季奡的背影,他以为是季奡又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季奡开口。
“季将军~”
“噤声!”
“哦~”
周信陵刚一开口打算询问,接着便被季奡猛然给喝止住,只好小声的应了一下,没想单就这样,季奡却又回过头来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只好闭口不再言语。
季奡正认真的倾听着远处传来的动静,周信陵不识趣的一再出声,自然惹得他恼怒异常。
只是因为他心有所念,所以才没有立即发作。
远处又传来了一道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声音:
“万!胜!”
季奡这次听清楚了呼喊的内容,身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已经有五年多没有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这是秦军每次战斗完毕,主帅回营时才会呼喊的口号。
结合周朝的“质子”周信陵,在这个时间段来到匍匐宫的情况,季奡如何能够不知道,这呼号声是为谁而喊?
再一次的呼喊声传来时,季奡终于按捺不住的转过身来。
犹自拄着拐杖便向着正门奔去,神色急切而激动。丝毫不顾,自己会不会因为腿脚不便而摔倒。
周信陵愕然的看着往正门奔去的季奡,他不懂季奡此番异样行为的意义在何,为何如此激动得难以自持。
却也没有再愣神,而是紧紧的跟在季奡的身旁,两只手臂半摊开,隐有护持之意。
季奡三步做两步的向着正门奔去,像是丝毫没有受到腿疾的影响一般,十几步的距离,忽而便至。
接着便抬起空着的左手,一掌拍在门后横木的榫头上,将横木拍得直接从另外一头退了出去。然后往边上跳了一步,拉住门耳往后一扯,随后便要向着门外而去。
却忽视了,匍匐宫正门设置的,并不算矮的门槛。
手上拐杖没有如他意料一般递出去,便被门槛挡了下来。
整个身体重心基本都依靠着拐杖的季奡,就这么向着门口扑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周信陵救护不及,季奡直接趴到了地上。
“这不中用的!该死的腿!还有这该死门槛,待会儿就把它给拆了!”趴在地上的季奡,翻过身来,抬起尚好的左脚使劲的踹了一下门槛,嘴里骂咧了几句。
接着看到身边一起跌出来的拐杖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捞起来便扔了出去。
周信陵急忙跨过门槛,将季奡扶了起来。这次季奡没有僵持,也没有再让他走开。
“季将军,伤到哪儿没有?”周信陵关切的询问道。
季奡摆了摆手:“就这点小事,没甚意思。”
“放开吧,我自己来。”
“您老无大碍吧?”周信陵小心的询问出口。
“嗯?”季奡又吹了吹胡子。
周信陵想起先前被骂的经历,只好把手放了开来。
没想周信陵这才刚一放开手,季奡的身形便又是一个晃动。来回摇晃了几下,季奡才将身形稳住,忙抬起一只手来,向周信陵示意自己不用帮忙。
周信陵见季奡确实已经稳住身形后,这才放下了犹自抬在季奡身侧的手,转身向着刚才被季奡扔掉的拐杖行去。
等他拾起拐杖双手持着走回来时,季奡已经扶着门框坐了下来。
坐在门槛上的季奡,出神地眺望着元帅府的方向,又好似没有在看着哪里。
呼喊声这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一再偏头侧耳的季奡久久没有那熟悉的呼喊声,抬起手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心中凄然,却只长长的叹了一声。
随即扶着门框站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句:
“万!胜!”
声音犹自雄浑厚重,却夹带着一丝隐藏得极好的悲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一名老卒对战场的感情,从来没有听闻过军鼓号角,没有经历过战场厮杀,只能在一卷卷黄青竹木简上窥视一二的周信陵,可能永远都不会感同身受。
但是他看着眼前这个本已卸甲休养生息的老人,犹自在府门前仰天呼喊时,他无疑懂得了些许。
良久,回过神来的季奡,悠悠叹了一声。
周信陵这才将手中托着的拐杖递上前去,季奡结过拐杖,柱在右臂之下,然后慢慢转身。
“进去吧……”
“不出去了么?”
“不去了……”
周信陵询问了一下,这才上前搀着季奡向着府内而去。
跨过门槛后,又将门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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