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师傅带上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四周寂静无声。
“前方就到了。”
我抬头看去,苍茫中一座道馆显出头来,倒也不甚突兀。师傅不曾转过身,天气很冷, 我的衣服划在路旁的灌木上,像一只只死老鼠趴在上面。
牌子上写着:某道馆。
师傅问我:
“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那今后就叫你无尘,我就是你师傅。”
“是,师傅。”
我双膝着地,趴在大殿上,药炉里的烟不紧不慢地飘出来,我记得,那一日大雪。
师傅说,要教我做一个猎妖师,然后让我去砍柴,今年入冬早,要劈很多柴。
什么是猎妖师,我问师兄,手里的斧头落地三下把断木头劈成两半。
“杀妖的。”
“就这些。”
“就这些。”
煮饭的师兄是一个秃头胖子,说话的时候语气跟大锅里升起的白烟一样徐徐直上,毫无波动。阳光昏暗,他的身体藏在朦胧的黑色里,但依然是一个很胖的轮廓。
“那师兄杀过妖吗。”
“没有。”
“该称师兄什么。”
“叫我无为就好。”
无为师兄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肉,他说没有,这里只有素菜,想吃肉得自己下山去打。
大雪下了十几日,门前三尺青砖地,抬眼尽是一身白。我站在门外,天上空荡荡的,山的周围布了阵法,鸟禽不得入。
无为师兄说,等雪化了,有一些师兄会下山,此后,就是猎妖师了。我不明白,以为等雪化了就会知道,于是在很认真地扫雪。
我问无为师兄,你会下山吗,他说不会。他说自己杀不来妖,只会做饭。
下山的时候我跟在师兄后面,师傅不知道,我是偷偷下山的,师傅还在闭关,要好几日才能出来。积雪消融,我走在山路山,鞋底沾满了湿泥,师兄在前面,我偷偷地跟在后面,山林里回荡着鞋踩烂泥的哒哒声。
在山下的时候,师兄说:
“只许跟到这里,再走下去,师傅就该知道。”
他没有回头,我讨厌这个背影,站在空旷的地面上肆无忌惮。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害我白踩这些泥。
师兄走了,成为一个猎妖师。
无为师兄说,吃肉要在山下打,抬眼所及,只有一方湖水,那吃鱼好了。
我第一次看到白色鲤鱼,湖水清澈见底,我觉得,肯定会很好吃。
“你是谁。”
我坐倒在地上,仰头问道。她双手插在腰间,两腿分开站着,一身白衣胜似雪,脸比桃花半分红。
“我叫白离,刚才你想吃我。”
“你是妖。”
我站起来,依旧仰脸看她。
“那又怎样。”
“我是猎妖师,要杀了你的。”
“杀我,我都两百多岁了,你得叫我奶奶。”
“但我以后肯定会杀了你的,”
“那等你以后学有所成,再来找我打一场。”
白离转身,周围一片安静,仿佛听得到她衣服摆动的风声。
“你去哪。”
“向东十里,长安。”
“我叫无尘。”
“好。”
白离远去,无尘上山,若从远处看,此时的世间一片苍凉,像一面蒙了灰的镜子,入春尚早,寒气沉在地面上,封住欲出的野草,冷风群起肆虐,在光秃秃的山林里来回游荡,长安城依旧繁华。
师傅知我偷偷下山,罚我三日洗全道馆的衣服。
无为师兄抱着衣服来问我,可有打到野味。我说没有,还未入春,打不到。他叹息一身,放下衣服走了。
师傅问我,为何要成为猎妖师。
“你忘了,是你说要教我的。”
“你也可以留在山上。”
“我有一天要下山的。”
我想,师傅肯定也问过无为师兄,问过所有的师兄,无为师兄说,他杀不来妖,可是没说为何杀不来,或许,他只是喜欢这山上,喜欢他的炖菜的大锅。
开春,我开始学道术,师傅说我资质一般,万事还是跑为上策。春去冬来,夏雨秋风,转眼已是八年。
下山的时候师傅对我说,遇事不要逞强,护住自己就好。
“徒儿知道了。”
我点头答到。
无为师兄给我一包干粮,他送我到门口,他说,他不愿意出这山门。
“以后可来长安找我。”
“你要去长安?”
“是啊。”
“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
“师兄,那我走了。”
“保重。”
八年前我跟着师兄偷偷下山,我只是想看看,什么是猎妖师,当我知道了自己已经是一个猎妖师的时候,一切仍没有不言自明,天空明朗,山风奔跑着抓起我的腰带,我一人下山,从此以后,便是猎妖师。
十里外,长安城。
客栈老板跟我说,你要是想从城北走到城南,得雇辆马车,花三个时辰。
“少侠来京城可是有事。”
“来找个人。”
“可知道去处。”
我摇头。
“她一定在这里,会碰到的。”
“饭菜好了,先吃饭吧。”
有人说,这儿像一条里宽外窄的大河,越往里走,越是流溢出来的深广,目不可测。。
我没雇马车,客栈老板告诉我,东市多是锦缎丝绸,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会遇到她。
这是一条很长的街,舞坊茶楼,酒肉歌妓,我转过好几个街头,都是如此,行人熙熙,来去攘攘,我站在其中,像一粒滚动的沙子。
“你买药做什么。”
她闻声而立,如今,终于是她该仰头看我了。
“小道士,好久不见。”
她提着药,我背着剑,我总想,我们再见时,定是剑起袖飞,身旁洒了一地的树叶。
“你还认得我。”
“我记得你的妖气。”
“是吗。”
“这不是你的身体。”
“嗯。”
“你杀了人。”
“没有,她阳寿已尽,我只是借了这副皮囊。”
…
“到我府上坐坐如何。”
“好啊。”
我们站在门口,大门上挂着“王府”的牌子。从外一看,便知是大户。
她把手上的药给了一个迎出来的丫鬟,带我进去。
“你在这里多久了。”
“快五年了。”
白离倒了一杯茶,水汽升腾,直指上方的雕花房梁。
“家中有客,怎么也没见丫鬟通报。”
一个女人拂开紫色的镶玛瑙帘栊,从里面走了出来,年纪稍长,也是一身富贵打扮。
“只是一个故人,大嫂不必紧张。”
她冷哼一声,往门外去。
“我带你去见我丈夫。”
我们穿过大厅,走到内室,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气比游丝弱三分。分明是个已死之人。
“你强行给他续命。”
“我道行不够,只能保他不死。”
“你打算怎么办。”
白离摇头,房间里点着安神香,空荡荡的,好像一杯变温的水。
当晚,夜光空明,虫鸟无声,白离告诉我要走。
“我感觉到强大的气息。”
“是你大嫂。”
“想到了。”
出了王府,外面的一层肉身开始消散,我很奇怪,我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跟我印象中还是一模一样。
夜晚的京城大的无边无际,更何况她还背着一个人。
“这样走不了。”
白离停下来看我。
“你去山上找我师傅,应该能救他。”
我把手镯取下来,递了过去。
“戴上这个,能封住你的妖气。”
“我连累你了。”
“我去挡住他。”
她好像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你还记得我们有一场架要打。”
“记得。”
“我等你回来。”
“好。”
我想起还有件事情,拉住了她,衣袖凉凉的,很舒服。
“我叫徐正,以前娘亲常叫我正儿。”
“好。”
下山的时候,师傅说我资质一般,遇敌不可硬拼,我走过街头,天上没有星星,孤零零的一片黑暗,我拔出剑,指着前面的黑影。
“师兄。”
师傅说,好好做你的人,好好当你的妖,若是能如此,也不会有猎妖师了。师傅救我那天,寒冬大雪,我蜷缩着像只野猫,躺在别人的门口。我后来一直在想,他救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够决断。
白离跪在我跪过的殿前,炉里的白烟依旧飘得不紧不慢,师傅一直不喜欢风。
“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能成为猎妖师吗。”
“我以前在徐…无尘身上闻到过微弱的妖气。”
“在他们开始修行的时候,就会戴上手镯,这是千年竹骨做成的,加上他们作为人的气息,用来封住妖心。”
白离一怔,抓着右手腕的力道更紧了,片刻后起身。
“我去长安。”
“你两百年就修成人形,悟性又高,可想好了。”
“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情。”
白离笑道。
“帮我救他。”
“好。”
是夜,一妖物暴走,城内大乱,客栈老板说,他的酒是从城中心的酒坊酿出来的,那里的师傅手艺好,然后再自己加了后院的树汁,味道很好喝。其实他也是妖,一棵老树精。
可是长安依旧是长安,庞大的不死的繁华从成堆的废墟、人群里一层层地冒出来,艺女好歌舞,风起梨花落,往来商贩,行去流水,你若仔细听,那脚步声好像一场大雨倾泻到地上。
十里外,山上。
“你醒了。”
“这是哪,我怎么在这里?”
“我是你师傅,去后院把菜园的地翻一遍。”
“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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