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们的米市街

作者: 柒可凡南苍术 | 来源:发表于2018-01-03 00:40 被阅读641次

    家乡一条有着百年历史的米市街最近响应中央棚户区改造计划,开始拆除。

    楚雄米市街

    这条伴我六年读书时光的街道给了我很多美好回忆,当听到这样的消息和照片上真的被写上刺眼红色“拆”字的老楼,我居然忍不住感伤起来。

    楚雄米市街
    楚雄米市街

    时代的进步总是带着血腥味,他的一意孤行不会允许他怜悯这些曾在历史上放耀过光彩的文化载体。这些有着韵味和厚度的地方性文化不过是它偶然把玩过的玩物,总有一天会被他抛弃,扔进暗河里冲淡消逝。

    近来有幸从一位故里前辈的文章里了解到更多关于米市街的故事和历史,当然也有着我满满的回忆。拿来与大家一起分享。希望李成生前辈看到后不要介意。(超喜欢前辈这篇纪实美文!)

    李成生前辈(彝族)
    雨中的米市街带着几分朦胧:撑伞的行人匆匆走过,消失在街巷的尽头;那些古旧的老屋被雨雾淡化了具像,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直觉。原先清晰可见的西山成了一片灰色的浅影,无法赶走的乡愁便袭上我心头。我记起了20年前的情景:沿街两边有几家茶室,黑得发亮的桌子以及被磨得溜光的条凳,粗瓷茶杯,还有烧开水的大铜壶,诱我走进这些低矮的民居。可是更多的茶客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年轻人偶尔也会走进去呆坐着喝一小杯茶。我是典型的不知茶味的“茶客”,在成都读书的4年,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泡茶馆”,在人声嘈杂的茶馆中,读完中外古典名著、西方艺术史及不少哲学著作,苏格拉底、柏拉图、黑格尔等等西方哲人的名字就是在茶馆里熟识起来的。那时我们喝茶没有现在喝普洱茶这样讲究,自带茶叶,只须向店老板交三分钱,就可以在茶馆中坐上整整一天。因此,1983年回到楚雄时,首先在街道上寻找的便是茶馆。当我在米市街找到一间窄小的茶室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坐进去了。楚雄的茶室无法与成都相比:规模小,茶具粗糙,没有舒适的竹椅和茶几,没有长嘴开水壶离你很远就冲水入碗的“惊险”体验,更没有那种人声鼎沸的盛况,至于茶叶,也显得单调贫乏,只有一种很劣的细沫茶,不像成都的茶苑那样分出一、二、三花……可是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有了茶室,我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背着书包在茶室里蹲上一整天,梦一样地重温我“背着书包上茶馆”的学生生活。显然,我的想法是不合实际的,去了几次茶馆,我就被领导点名批评:要想领薪水,就得老老实实上班。我被迫改去了“坐茶馆恶习”。
    楚雄米市街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1990年我去成都时,先去了南郊的“春蓉茶馆”,从学校毕业了7年,那茶馆居然没有易主,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我,免费请我喝了一碗头花,问长问短,寒暄了半天。前年夏天我再回到楚雄,自然又去了米市街,因为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只有那里有旧街道了。我想,旧街在,茶馆自然会在。果然,上午8点多来到米市街,就见“米市街茶室”已开张迎客。实际上,我落座的时候,茶室里已有5个老人在喝早茶,其中一个老者的茶杯旁还放着一杯酒(这种以茶下酒的习惯我是首次看到)。老者们谈论着一件事:中国的一艘潜艇沉没,海军官兵丧生,中央领导为将士们开追悼会。一个老者说:“真是可惜!”其余老者附和:“可惜了!”一会,一个老者谈到旧城要拆的事,勾出了其余老者共同的愁绪:“没有了这几条街,我们到哪里喝茶?”我想他们表露的是内心真实的情感,能坐在这些茶馆中喝茶的老人,不会有多少富人,我问过其中一个姓何的老人,他每天都来,因为这里的茶每壶只卖5毛钱,并且茶室里在座的全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们聚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打发寂寥的时光。
    楚雄正在拆除的米市街
    何老今年82岁,四川南充人,1938年来楚雄的时候,才19岁。那时他是“国军无线电兵”,在楚雄直属长官部里供职。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记忆力极好,他清楚地记得,起初他们的司令长官是陈诚,后来是卫立煌。长官部设在城南的“东山公园”一带,部门有军需处、参谋处、副官处、军械处等,他们的无线电台就架在古山街的一个民宅里,西山高顶寺则驻扎着一个高射炮连,负责楚雄城的防空,因为现在的桃源湖以北是一个美军机场。说到那机场,何老说,机场上实际没有多少飞机,因为跑道短,只能起降小型战斗机,因此机场上只有3架画着“老虎头”(实际是鲨鱼头)的飞机,显然这些飞机都是“飞虎队”的。另一个老人讲了一个笑话:“建飞机场的时候,我们去出劳工。一天,一个美国佬突然冲着我喊:‘癞子狗!’(let’s go)我非常气愤,没有理他。该死的美国佬,骂我们是‘癞子狗’,太欺负人了!”这位老者越讲越激动,接着说:“那年头美国人也懂不得几句汉语,只认得一个‘好’字。一天,那狗日的美国佬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笑着,问他‘美国佬,我当你爹格好?’他说:‘顶好,顶好!’还向我翘起了大姆指!”我仔细琢磨他的那句“癞子狗”,回过神来后,笑得我把茶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米市街里的清真寺
    抗战胜利后,何老再也没有离开过楚雄,他在城西的西园村与一姓柴的女子结为夫妇,在楚雄安家乐业,整整在这块土地上呆了63年。如今,老伴已过世,他和儿孙们厮守着故土,再没有回过四川。在他的心中,故乡就是他的西菜园,他生活了63年的地方。一位老太太为我们添茶水,我发现她的背有些驼了。我问谈兴正浓的几位老茶客:“这位老太太是谁?”他们说这就是店老板。于是,我好奇地问起了老人的经历。许是我的问话太唐突,老人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她显得欲言又止。我们把谈话的地点改在内院,老人才回答了一些我的提问。选一张粗笨的石桌子坐下来,想不到这张石桌子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老人名叫赵光岐,今年已85岁。别看她脸上挂着人生的沧桑,但精神极好,耳不聋,眼不花,提着一大把开水壶走路,稳稳当当。她家几代人居住在米市街,这小小茶室是她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她爷爷赵先就是开茶馆的,到了父亲手上,在街上开了个皮店。父亲生了3个女儿,她嫁到仅隔一条街的丁家后,因父母无人赡养,又回来照顾父母,结果继承了这老房子,重操爷爷的旧业,开起了茶馆。
    别了,我们的米市街
    她说:“这张大石桌是我花了5个花钱从大老爹那里买来的。”也许,这张石桌子给她留下太多的记忆,她5岁那年,大老爹在米市街开了一个纸火铺,因要做“锞子”(旧时的冥钞),就要将锡打成薄片,做成锡铂纸,因此,大人就用铁锤在这石板上打锡,打得够薄后,又撒上淀粉反复打,然后叠成小块,让她用脚踩。“我不知在这石桌上踩过多少回锡纸。”她说。近一个世纪,赵老太没有离开过米市街,没有离开过鹿城。无论岁月阅历过多少沧桑,她似乎永远心平气和地面对每天准时到来的那些面孔,一个小小的茶壶里,煮着她如花的青春,煮着她平淡无奇的人生,煮着她如茶一样清雅的品格。面对这个百年老茶店,我忽然想到,这老太太茶壶里煮着的分明是一百年脉络清晰的文化,旧时的挑夫、苦力、赶马人、生意人、乡下进城卖米的农夫……哪一个的身影不煮进她小小的茶壶里呢?街道破了,房子旧了,人苍老了,但只有这壶茶水,却日日是新的,新水沏出的新茶,给每一个茶客带来每日的新鲜,赵老太和她的茶馆,是茶客们生活的组成部分。再往前走数十步,一个招牌引我停步:弈棋茶楼。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省老书法家顾峰先生的字。先生故去之前,曾赠我一联:湖光挺山影,春风抽野林。那时我在楚雄工作,搞的是风景园林,先生因此送我这几个字。见故人的字,当然就来了兴趣,走进了这间茶室。一打听,主人姓姜,名自明,60多岁,也是米市街上的“茶世家”。“我老爹手上就开过茶馆,我算是重操旧业。”原来,顾峰先生是他的舅舅,这茶室的招牌果然是顾老题写的。照样有几个老者坐在茶室里品茶聊天,照样是人人一小壶茶和一只茶杯,照样是主人殷勤地添水和茶客们不断地寒暄。我曾在旧志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民国20年以前,鹿城茶馆有朱成汉、王者香、卜为新、段毓文等10多家,此后,较大茶馆有陈春禄、李永昆、王承恩、郑光谦、陆国煊等20多户,并出现兼营牛奶、咖啡的茶馆。有的茶馆还开展讲评书、清唱滇戏活动。”
    别了,我们的米市街
    1946年,漂白凹山泉引入大西门后,茶馆增多,西门外开设的“民生改进茶社”和忠孝街的“岭南茶室”,水鲜茶美,较为热闹。1948年,鹿城茶馆共31家,成立了茶业公会。”老人们告诉我,旧时最兴盛的时期,仅米市街就有10余家茶馆。旧志记载,1949年,楚雄县城人口共1910户9930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茶馆呢?有这么多的“闲人”进茶馆喝茶吗?
    我猜想米市街有“茶世家”,有这么多人喝茶,或许出于这几方面的原因:早在清代的乾隆、道光年间,楚雄城大小西门外的关厢街、华祝坊、铜店街、古山街一带,就有众多的商客往来,当地居民开设了许多的客栈、马店,从石羊运送盐产品的马帮往往在这里歇脚,人流物流的汇聚使米市街一带人气日盛。到1921年,城外开设的马店、旅店计有数十家,这就为“茶世家”的发展奠定了“人气基础”。试想,那些长途跋涉的旅人若是很晚才到达城下,城门已关,只能歇脚城外的旅店中,当他们安顿完毕,就会走进茶馆中饮茶消乏,喝上一小壶茶,为次日重登旅程养精蓄锐。其次,楚雄城虽说是一个缺水的地方,但民谣说:“掘地三尺,即可涌泉。”城内旧时有水井457口,米市街一带几乎家家有井,再则,漂白凹甘泉离米市街最近,汲水极为方便,这条水源洁净甘冽,是开茶馆最好的水源。其三,开茶馆投资小见效快,再加上鹿城人聚众喝茶的习俗源远流长,茶馆多就是必然的事了。
    在米市街附近的几条小巷中流连,我发现茶馆的格局是何等地相似:在那些“东倒西歪”的老屋中,在那些长满紫藤和三角梅的庭院里,在那些历经百年沧桑的古井旁,茶馆像一件古董那样点缀着楚雄人的生活。绝没有一个茶馆是刻意装饰过的,古旧的家具,斑驳的墙壁,粗糙的茶具,低廉的茶叶,苦涩的茶汁,与其说楚雄人在品茶,还不如说楚雄人在回味岁月的沧桑。
    别了,我们的米市街
    别了,我们的米市街
    对于经历过那段岁月的楚雄人来说,喝茶已不再是目的,无论今日的心情是快乐还是郁闷,一壶茶泡在那里,一席话摆在桌上,他们就忘却了自我,忘却了生命的辉煌和苦难,把自己变得世俗而又通达、平凡而又伟岸了:过去的坎坷在茶友们听了一百遍后,不再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无论你从前是高官还是百姓,坐在这样的茶馆中,所有的人都平凡得与门前的匆匆过客无异,你会豁达地面对农民、工人甚至走进门来的拾荒者,喝5毛钱一壶的茶叶,听一些有趣的掌故,打扑克牌或下象棋,只要做到和谐和别人相处,你才可能是真正的茶友。当你的幽默大度,你的和蔼善良被茶友们接受后,你才可能是每日茶友们最希望见到的人。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在一起喝了很多年茶的人迟迟没有露面,其余的人就会焦急起来,但谁也不说出口。在这个年龄段上,人们面对的归宿是相同的,来迟来早,都是要来的。当然,作为茶友,人们很不乐意去纸火铺,那些送行的东西,不可能不勾起每一个人对岁月的留恋之情。
    天晴了,西山碧绿如染。黄昏的茶馆中,茶友们的影像模糊起来。微苦的茶汁里,茶友们还在品味着各自的人生。

    别了,我们的米市街。谢谢您曾给我们编织了一个梦,一个尘世攘攘扰扰里栖息的故里,一个带不走冲不淡只属于我们楚雄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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