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渐渐老去的长者
一年没见,爷爷就老得像个小孩。
我问他,爷爷你今年应该有八十了吧。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挂满了火红小灯笼的小树在阳光照射下,树影斑驳地投在他身上。他目视前方,木木地说,还没有,不过再有一个鸡腿就八十了。
听到“鸡腿”,我愣了一下,再加上他声音含糊,我没明白他的话。他又唠叨了几遍,我才反应过来,噢,明年他就满八十了。
检查结果是颅内出血。幸好医治及时,只需在医院观察一星期就可以回家静养。家里人舒了口长气。爷爷在医院躺不住,第三天就吵着要回家,家里人劝了好久才平复了他的躁动。回家那天,医生叮嘱,以后要严禁烟酒。禁烟酒,对于爷爷来说,那可是不小的折磨。以前,他每天烟酒不离嘴,尤其是酒,那等于他一半生命,没有酒,他怎么也吃不下饭菜;一顿饭,只要有酒,他就可以坐着吃一上午,凌晨五点起来喝,白天喝,晚上也喝,一天要喝上个六七顿。奶奶因此不知和他吵了多少回,但他一如既往,性格倔得像头牛。生病之后,他倒也乖了许多,不再沾酒,只是会偷着抽烟。
从学校回来的那天中午,我去爷爷家吃饭。厨房里只有奶奶一人,她正在准备午饭。我问爷爷去哪儿了,她说他还在房间里睡觉。那时已经将近午后一点。
“从晚上睡到现在呀?”
“没有,早上起来过一次,九点就又回去睡了。就让他睡吧。”奶奶平静地说。
“爷爷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已经没啥了,”奶奶嗓门突然挑高了,放下手中的汤勺,努了努嘴,笑着对我说,“就是饭量变大了,他现在每顿都要吃三碗米饭,吃完有时还没觉得饱呢。”说完就笑着,脸颊上粗糙的皱纹收的更紧了,好似也和奶奶的心情一样,心满意足。
一顿三碗米饭,对于爷爷来说可真是不小的突破,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那现在他应该不喝酒了吧?”
“酒倒是不喝了,但他还在偷着抽烟。昨天我从他那儿搜出一包烟,还有三百多块钱,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钱,不知道谁给他的。”奶奶脸上有点怒气,但笑意还是那么愉悦,“我看到那包烟就直接把它扔了,我就怕他拿钱自己跑到镇上喝酒。”住院回来后,家里人经常管控着爷爷,防止他又忍不住喝起酒来。家里的酒被奶奶藏了起来,街坊乡邻里买酒的小商店也被通知不要买酒给爷爷。
不一会儿,三叔走进了厨房,爷爷也起来了。他弓着背,走进厨房。吃饭的时候,奶奶又把爷爷偷着抽烟的事说了一遍。三叔喜欢逗爷爷,“谁给你的钱啊,不会是自己去银行里取的吧。”
“他都没有存折,怎么取呢。肯定是有人给他的。”
“也许是他买奖中的。”三叔说。
爷爷坐在桌前,哑默无言,只顾着吃饭,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安静地接受家长的训斥。
眨眼间,已是大年除夕。门上褪色的对联,换上了红底黑字,或是红底金字的对联。院子里的小树被我挂上了火红的小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除夕晚上,按惯例,一家子四代同堂聚在爷爷家,围着长桌吃起年夜饭。但饭桌上不见爷爷,伯父就问还在忙着端菜的奶奶,阿爸呢?“这人还在厨房呢。”“叫他上桌吃饭吧。”他不肯啊,自己一人待在厨房里吃,奶奶无奈地说,我现在给他盛些菜。爷爷没告诉我们为什么,但我想,估计他是不想闻到饭桌上的酒味,那可人的美酒就摆在眼前却不能碰,对于爱了一辈子酒的爷爷来说,是多么的难受。
那场大病过后,爷爷话变少了,背也驼了不少,步履蹒跚。谁曾想,十年前,爷爷还能背起一百多斤的谷子从田埂走上山坡。几十年来,他靠着那双粗糙的手、宽厚的肩膀,拉扯大了七个小孩。可如今,爷爷已老得像个老小孩。岁月犹如奔驰的车轱辘,在泥泞的小道上印出深深的车辙,也在爷爷身上刻出了岁月的疤痕。
曾以为一辈子很长,将来有的是时间侍候父母、长辈;可当我们还在繁华都市里独自漂泊时,父母和长辈们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去。
春节回来,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眼睛也老花了,看不清手机里的字。每次打电话,都要先戴上那副在街上淘来的便宜老花镜。印象中,去年家里还没见到这副眼镜。母亲脸上的皱纹多了,也深了,双手也渐渐干枯得像冬天里褪去了朝气的树枝。
(二)长大了的伙伴们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少不了家长里短。伯父举杯,对小叔和姐姐说:“来,祝你俩今年找到心仪的对象。”小叔和姐姐只是含笑举杯,然后就酒杯默默地抿了几口。婚嫁的事,姐姐还不打紧,倒是小叔,爷爷奶奶总替他干着急。小叔今年三十有三了,但结婚的事远得还看不到边。每次家里聚会,小叔总要被说上几句。这时,他喜欢沉默,眉头紧锁,或低头吃饭,或闷头喝酒,不知心里装的是委屈,还是不屑。
其实像小叔这样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在家乡并不鲜见。说也奇怪,村里难见有大龄“剩女”,留守的全是大龄“剩男”。嫁出去的女孩难有超过25岁的,结婚年龄最小的一位,比我小一年,但当我还在读初三时她就已经生了一个宝宝。而村里的男青年呢,要么结婚结得很早,比如小我三岁的一位老弟,20岁就生了个男孩,今年又生了第二胎。当然,那只是少数,更多的男青年则像小叔一样,当了三十多年的孤家寡人。
家乡的青年们在村口烧烤这些男青年,都曾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如今,他们都不愿待在家乡务农,而是跑到省城打工。虽说每年大伙儿都回来过年,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两年他们的变化异常明显。样子还是当年那些面孔,只是,脸上的赘肉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面庞圆得像我小时得了大脖子病时的模样,衣服下也腆起了中年人的标配啤酒肚。
他们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解决,倒是乐于给别人操心,尤其像我这种在外读大学的人。
“要赶紧找个女朋友啊,不然书读出来再没个女朋友可就输了。”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哥对我说。对于他们来说,知识本身具有独特的光晕效应,与知识沾边的事物总不自觉地粘带上某种力量,比如我读书读到了研究生,按道理在找对象等方面本该也同样出色。可现实是我太不争气,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热忱。
每次我都是呵呵地笑,说:“不急不急,才二十几岁呢。”
“你这会要是再不赶紧,就得像我们一样了。”
说着说着,他们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青葱岁月,“现在大家有了车子反而不去‘泡妞’了,以前老骑着个摩托车跑到镇上找女生喝茶。” 那时的他们,年少轻狂,而现在,脸上的褶子若隐若现,心也跟着逐渐“老化”了。
(三)远去了的孩童时代
不知从何时起,家乡的春节对于常年飘荡在外的我来说,变得索然无味,有时甚至变成了一种煎熬。对过年的热切期盼与无限遐想早已成为陈年往事,在封尘的旧时记忆中,积起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被霓虹灯装点的家乡春节于现在的我,始于大年三十。可对于十多年前的我,春节在腊月中旬就已经老早地拉开序幕了。那时,年少的我们最盼的就属春节的辞旧迎新了,贴对联,换上崭新衣服,一派喜气洋洋,令人神往不已。每到腊月中旬,我们就吵着母亲带我们去镇上买衣服。那些年,村里还没有人买小车,乡道也还没有往来通勤的公共汽车,人们依赖的交通工具除了摩托车,另有既可货运亦可载客的敞篷拖拉机。时常,村里的妇女总会相约一起,带着自己的小孩,坐上拖拉机,浩浩荡荡地向小镇进发。小镇距离小村有十来公里路,原本十来分钟的车程,拖拉机却得摇晃半个钟多。一路上,尽管拖拉机颠簸得厉害,马达声也阵阵轰鸣,但车厢内的欢声笑语仍不绝于耳。
到了小镇,妇女们就领着自家的熊孩子到服装市场挑拣新衣服。说是服装市场,其实就几条约莫三人并排时宽窄的小巷组成,巷子两旁是由木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房,里边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和箱包等。巷子的小路那时还是土路,被铺上了木板,要是下起雨来,人穿的鞋连泥带水地踩踏在脚下的木板,于是,木板铺就的小路也就跟着泥泞不堪了。尽管如此,我们选购新衣服的热情依然不减。除了那几条巷子,隔街的菜市场里的几家服装店也是我们常逛的地方。服装店门口就是喧闹的菜市场,人来人往,走道虽由水泥铺就,但往来的冒着水珠的新鲜蔬菜、滴漏着水的海鲜等生鲜早已把那小道装点得犹如河滩般潮湿。尽管看起来脏乱,但并不能阻挡我们去那儿选购衣服的欲望。况且,菜市场里还有各种餐饮店、小吃店,自然,它就成了小孩们期盼的乐园。
如今,巷子路服装市场曾经的熙熙攘攘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几年前,现代化楼房就已取代了那些摩肩擦踵的木板房。而菜市场里的那几家服装店虽然仍伫立在原地,但顾客寥寥无几,在肮脏的菜市场的陪衬下,衣服的质量也成为了一个被人怀疑的问题。孩童时令人期待的地方,倒使人嫌恶起来。在城市待惯了,乡镇的市场与商品显得那么陈旧与过时,曾经令我们趋之若鹜的东西,如今看来确是如此的老土。新衣服还会照样买,但早已由线下搬到了线上,购买的节点也不再卡着春节前的日子,而是紧随着资本的脚步,在“双十一”这样的促销大潮中抢购。原本充满仪式感的辞旧迎新,变为了仅仅只是满足日常消费的、缺失了某种精神意义的行为。
我们不再吵着跟父母去买衣服,连买年货也懒得跟父母去了,而那时,对于孩童的我们来说,买年货亦是春节前的一件大事,站在琳琅满目的零食前,垂涎三尺,更重要的是,跟着父母到镇上,还可以淘到过年必不可少的娱乐道具,鞭炮。可现在,过往那些曾令我们窥视许久的东西早已失去了它曾有的魅力,不是那些东西出了问题,而是我们长大了,时代变了,心也变了。
至少对于十多年前的自己来说,我能感觉到那剧烈的变动。
离乡十余年,我愈来愈难以融入到充盈了我大半童年时光的小村,愈来愈疏远了童年时的玩伴。不知从何时起,和村里的年轻人,也是自己曾经的玩伴待在一起时,我总感觉莫名的尴尬与不舒适感。于是,我沉默寡言,想打破自己沉默的坏毛病,但有时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话来,就像是堵塞了的下水道,呛得人难受。倒不是我傲气,不愿和他们聊天,而是实在不知该和他们聊些什么。人最怕的不是地理距离的遥远,而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挽救冰冷的相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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