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商铺依河而建。如果泉河不转弯，雨落明湖咖啡屋这个位置，恰巧就在河的正中心。河道在此处转弯，给咖啡屋留下了绝好的位置，使它正对了北面的青山，视线不再被附近的商铺遮挡。青山绿水，风景如画，备受文艺青年们喜爱，所以一直以来，店里的生意非常红火。
紫衣读大学那会儿，这家小店已经营业多年，那个时候，店里的桌椅板凳，虽然说不上是簇新，但也说不上陈旧，常常被服务生们擦拭得一尘不染。洁净的环境，加上音箱里播放的轻音乐，温馨静谧、怀旧伤感，那气氛，分分钟就提起来了。
紫衣跟着寒陌尘来过几次。那时候柜台后面常坐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后边的墙上，倚着一把吉他。他是这间咖啡屋的老板，他在柜台后坐着，也就是一块镇店之宝，来了客人，服务生就迎上去了，压根用不着他，因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紫衣注意到他，是因为有一次上午没课，她沿着泉河看柳。雨后初晴，初秋天气，阳光从摇摆的柳枝间一条一缕地穿过来，同时穿过来的，还有吉他版的《琵琶语》。紫衣循着声音走过去，声音是从咖啡屋里传出来的。掀开珠帘，推开纱门，咖啡屋老板正背对着阳光，如痴如醉地拨弄他的六弦琴，面前架子上，竖着一本乐谱。
咖啡屋弥漫着一种香气，紫衣知道这香气来源于一种驱蚊香，咖啡屋临河，周围树木颇多，夏秋两季，驱蚊是店里的第一要务，安心在此静坐的人们，如果这会子被蚊子咬了，一定会是一个不美好的体验。
紫衣沿着窄窄的木梯上了二楼，选了靠北的窗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还有窗外万条垂下的绿丝绦。因为不是下午或者晚上，也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店里人很少，整个二楼，只有紫衣一个。紫衣不想喝咖啡，所以点了一杯绿茶，看看风景、听听老板亲自弹奏的《琵琶语》，虚度这段美好的时光，此刻的紫衣是安静的。
此时的紫衣，正陷在对寒陌尘无望的爱情中，每时每刻，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她心里总是想着寒陌尘，眼前总是寒陌尘的影子。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电影，中国版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紫衣观影的时候，被女主人公不被男主人公知道的爱情所打动，她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女主人公，男主人公就是寒陌尘，自己爱慕崇拜寒陌尘，而寒陌尘，正对这些一无所知。那个电影的背景音乐，就是这首哀怨缠绵的《琵琶语》。紫衣因为自己爱而不得的爱情喜欢上了这支曲子，也是因为这支曲子，留意到了咖啡屋里的男老板。
紫衣坐在窗前，面朝外，正对着楼梯入口，只有这样坐，才让她心里有安全感。听见楼梯响的时候，紫衣微微抬起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上楼的这个男生。岳安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的阳光里，竟然有屋里一暗的感觉。看见紫衣，岳安城眼角往上挑了挑，嘴角扬了扬，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径直走到紫衣这张桌子跟前，在紫衣的对面坐了下来。
“这么巧啊，安公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紫衣笑着打招呼。安公子是他们系的学生会主席，高紫衣一届，他大名叫“岳安城”，但是学哥学姐们都叫他“安公子”，紫衣也跟着大家叫“安公子”。紫衣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和安公子没有多少交集，但是每次安公子见到紫衣，都是非常热情地打招呼，让紫衣感觉到，那一刻，在安公子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她自己。
据说正在准备十二月份研究生考试的安公子，怎么有空来这里呢？紫衣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安公子抬了抬手中的书本和习题，说，“今儿安静，我上来学一会儿。你在看什么书啊？”紫衣翻了下书皮给安公子，安公子“哦”了一声，说，“小师妹不得了啊，爱读这些名著。茨威格的作品很特别。”
紫衣笑了笑，没有搭话。安公子起身走到西南角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卷子开始做题。那个位置，阳光虽然没有射进来，但是光线很亮，紫衣敏感地感觉到，无论安公子在哪个位置，咖啡屋里都好像变暗了一些，难道他的块头就这么大吗？
服务生给安公子端上来一杯拿铁咖啡，还问，“安公子，您还需要什么吗？”安公子说不用了。紫衣奇怪，服务生怎么也称呼他为“安公子”，又一想，大概是安公子家境富庶，这个地方常来的缘故。
一个上午的光阴，在两个年轻人各自的学习中安静流过。临近中午，到了学校食堂开饭的时间，紫衣收拾起书包，起身离开，安公子抬起头，问，“一起吃个饭？”紫衣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了，师哥。你不回学校吗？”安公子说，“不了。我再学会儿。”
在这个初冬的上午，当出来撒欢儿接地气的紫衣来到雨落明湖咖啡屋的时候，听见一个熟悉的低沉的男声招呼她，她的视线从周围的风景中收回来，集中在面前和她打招呼的高大的男人脸上。“安公子！又在这里遇见你！”紫衣感觉自己跳了起来。沉闷了多年的紫衣，一旦从心灵的桎梏中脱身出来，居然显示出了少女般的热情和单纯，也是，虽然她已经33岁，却没有经过婚姻家庭生活，还是活脱脱的少女心态。
安公子边邀紫衣往里走，边说，“我父亲有事情，让我盯几天店，今天第一天来，就看见了你，可巧！”紫衣诧异道，“店是你们家的吗？要知道是你们家的，上学时候我就天天来了，怎么着师哥也得给个优惠价吧！”安公子笑着说，“谁说不是呢！我都关照我父亲了，以后再见你来，不要收钱。后来听我父亲说过，你再也没有来过。”
安公子问紫衣喜欢喝什么，紫衣说，“拿铁吧。我记得在二楼遇见你的那次，你就是喝的拿铁咖啡。”安公子吩咐了服务生，然后跟着紫衣往二楼走。依然是狭窄的木梯，木梯样子没变，却是新架构的。
二楼的座椅板凳还是原来的款式，只不过全是换的新的，不只是座椅板凳，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是新的，但都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紫衣问安公子现在在哪里高就？这虽然也是安公子想问紫衣的，但是对这种问题，一般是女人们先八卦，男人们稍稍迟钝一些。
安公子说，那年考研如愿以偿，在京城读了三年研，然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一直到现在，已经工作九年了。这次是回来相亲，因为一直单着，父亲母亲着急，到处打听，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催逼着他一定回来，他本来想等到春节的。
紫衣心里一动，笑翩翩地问，“女方是做什么的？印象怎么样？”安公子说，“在南边那个工商银行里上班。昨天晚上见了一面，没怎么来电，长相一般，不太爱说话，可能是读书读傻了。也不知道她父母怎么想的，才二十六岁就逼着闺女相亲，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多好的条件啊。我比她大接近十岁，不合适。”
服务生送上来两杯拿铁咖啡，放在当年紫衣所在的位置。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没有别的顾客，让紫衣自己选择，紫衣还是坐在了当初的那个位置，可见人心理上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咖啡杯里袅袅的香气升腾起来，弥漫在紫衣和安公子中间。这次因为没有驱蚊香的香气，咖啡的香气格外浓郁。安公子问紫衣的情况，紫衣说，毕业后在本市企业里找了一份流水线工作，干了五年辞职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家写小说，赚点儿小钱吃饭。
安公子迟疑了一下，问道，“妹夫呢？”紫衣微红了脸，但是并没有尴尬，呷了一口咖啡，咖啡苦苦的，苦劲过后，有一种香气留在了嗓子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安公子的眼睛，坦率地说，“还没有。”
安公子看着眼前的女子，还是读书时候的模样，或许宅家的生活，让她的容颜留住了岁月。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滚滚红尘从外边的世界汹涌而过，她留在自己的岛上，留在了某种意义上的深山里。“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她的眼里有一种超出外貌的成熟，安公子心里亦是一动。
“咚咚咚”踩楼梯的声音，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二楼的咖啡屋里。安公子站起身，笑着迎着来人说，“爸爸，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紫衣，就是我让你免费招待的那个小师妹。紫衣，这是我爸爸。”紫衣早就从凳子上站起来，有点儿腼腆地正视着来人，说，“岳叔叔好！我还记得叔叔弹吉他的样子呢。那一次，我就是听着叔叔的吉他曲子进的咱们这家店。”
岳平峰自豪地说，“姑娘！不谦虚地说，你大伯这两下子，在咱们小城的饮食圈里，也算是有名的。有空你去抖音上搜一搜我的账号，大伯现在的粉丝，有好几万了！阿城，我回来了，你不用惦记店里了。好好陪陪紫衣姑娘，或者带紫衣去吃午饭。”
紫衣安公子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半，阳光从南窗里照进来，拉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在淡棕色的木地板上，照在了他们的鞋子上。
2024年1月6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