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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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在窗前坐了好久了。太阳升起时，她坐在窗前，太阳西沉了，她还在窗前坐着。一会儿，星星就亮起来了。

她幽居在这栋房子里有些年头了，五年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连寒陌尘也不知道。寒陌尘是她曾经的情人，好多年前的情人，她在这个世界上极少的亲人之一。

寒陌尘在她生命中出现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寒陌尘二十九岁了。她刚走入大学校园，寒陌尘结婚生子，儿子五岁。

他俩是怎样认识的呢？十九岁的紫衣看完夜场电影，起先跟着人群走，走着走着成了孤家寡人。经过一条幽静的胡同时，她感觉有人尾随，慌了神，抢着黄灯到了柏油路的对面，挽住了寒陌尘的胳膊。

突然出现的紫衣，把寒陌尘吓了一跳。但是紫衣脸上的恐惧，瞬间让他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没有过多的话语，他转过身，送紫衣往学校方向走。紫衣从寒陌尘的臂弯下，往对面马路上偷偷打量，一个矮壮的男人，正恶狠狠地往这边观瞧。

寒陌尘感受到了紫衣身上传过来的颤栗，轻声说，不怕，我送你回学校。到紫衣楼下的时候，寒陌尘开玩笑道，“我这算英雄救美吧？以后晚上别一个人出门了。”

紫衣紧紧握住寒陌尘的手，说，“谢谢谢谢！谢谢大哥了！”寒陌尘告辞离开，往回走了十多步，回头看看惊魂未定的紫衣，走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紫衣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救了她，她居然没有问问人家家住哪里，姓甚名谁。紫衣抱歉地笑了笑，加上了寒陌尘的电话号码。

紫衣在恐惧中度过了许多时日。后来听学校里有人传言，某某系女生某天晚上受到伤害，报案后，有人来学校调查，目前歹人已经被控制。紫衣算了一下时间，正是她遇险的那一天。

大学里的岁月幽静而寂寥。每天和寒陌尘聊天，成了紫衣的必修课。慢慢地不可自拔。

寒陌尘是一家企业的办公室文员，有时间、有精力陪着这个小丫头聊天，两个差着十来岁呢，聊着聊着小丫头就会厌的，寒陌尘想。只是这个小丫头的热乎劲一直不下，聊天的内容越来越深，慢慢地，他也走火入魔了。

为了刺激紫衣离开，寒陌尘有时候故意把他的感情世界向紫衣描述，有了情人，有了孩子，生了下来。又分手了，又有了新的女朋友……紫衣了解到，寒陌尘的感情世界很复杂，她理解不了。在他们的交往中，她不知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她无法自拔，毕业后留在了寒陌尘的城市，进了一家企业，在生产车间做一份简单的流水线工作。这一年，紫衣二十三岁，寒陌尘三十三岁。

寒陌尘有时候会来紫衣的出租屋，逗留一段时间就离开，从来不在这里过夜。紫衣知道他正在和妻子离婚，他想争取儿子的抚养权，为了儿子的抚养权，他愿意在金钱上补偿孩子妈妈。紫衣怀疑，寒陌尘转移了财产，否则，重新开始的话，他拿什么养儿子？

离婚手续办完好久了，寒陌尘也从紫衣的世界里消失了。紫衣忽然明白，即使寒陌尘再婚，新娘也不会是她。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是一个见证者，见证寒陌尘一步又一步的成功，事业上的成功、情场上的成功。既然寒陌尘主动消失了，紫衣恨恨地想，“我也消失吧！”

紫衣从工厂里辞职。这份工作，本来就是为了接近寒陌尘，在这个城市落脚的权宜之计。现在，和寒陌尘明显没有未来，她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这家外表现代化的企业，内底里用人，靠得还是关系，她孤零零在这里奋斗五年，到走的时候，依然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但是她没有走。她在寒陌尘的小区里悄悄买了房子，十九楼。她选择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幽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她的亲人就剩下寒陌尘了。这一年，紫衣二十八岁。紫衣父母只有紫衣这么一个女儿，工作那年就给了紫衣一大笔钱，让她在想留下的城市里该买房的买房，将来不必要非得等男方买房子再结婚；还告诉紫衣，工作不开心就不要做了，大不了父母养着你，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只要你开心就好。

紫衣知道寒陌尘在这个小区里有房子，因为寒陌尘除了不娶她，什么都不避着她。寒陌尘事业上的路越走越宽，钱越挣越多，多到紫衣这个认知层次的女孩子，不知道该怎样花这些钱。这或许就是寒陌尘不肯娶她的原因吧。

紫衣在十九楼幽居，虽然不出门，但是非常自律，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读书写作、什么时候运动，都按程序走。只是在寒陌尘可能会出现的那些时间点，静静地坐在檀木椅子上，往楼下的街心公园瞧，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在手机拍照上，放大到10倍，看寒陌尘细微的面部表情、一举一动。

这种事，估计只有紫衣这种类型的女人做得出来。不缺衣少穿，无衣食之忧，又特别爱幻想。这种幻想，在紫衣父母那一代，就是不切实际，后来社会发展，美其名曰浪漫。尤其是，紫衣还有文字表达的能力，她酷爱文字创造出来的世界，也开始用文字去创造世界。

紫衣现在是某某平台的签约作者，每天更新小说，小说写得云里雾里，偏偏有人喜欢，追更的不少，收入颇丰，比当年在工厂车间里上班时强多了。当代社会，好多东西不可理喻，人们越来越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异于精神鸦片。

对于寒陌尘，从最初的肝肠寸断到现在的隔岸观火，紫衣熬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最初那个时候，她非常无聊，内心里有巨大的空虚感，每每一个平台一个平台地去寻找寒陌尘的足迹，凡是寒陌尘去过的地方，紫衣很快就会跟过去，如影随形。那些无聊空虚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紫衣的自救意识开始苏醒，慢慢地内心独立壮大起来。

有一天傍晚，紫衣完成了一天的功课，正坐在阳台的窗前，等待寒陌尘的红色跑车出现在视野内。车子到达的时间没变，只是这一次，没有开到他家的方向，而是停在了街心公园旁的林荫道上，待了很久。那是夏天的一个明月夜。从那以后，寒陌尘的车子，基本上每天都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现在是冬天了，林荫道上的银杏落光了叶子。在橙色的路灯下，紫衣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从车子上走下来，然后，寒陌尘的车子，拐个弯回家了。

这是他第几段爱情了？紫衣默想。十九岁他们相识，二十三岁她毕业后留到这个城市，二十八岁她离开他，倏忽之间，又过去五年，她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寒陌尘四十三岁，他和他第二个妻子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前不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她还从阳台上，看见寒陌尘陪着他们家的男娃娃，在街心公园里滑滑梯、转木马呢。

你看，他和他第一任妻子离婚后，抛开了她，选择了和心仪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现在同样又有了新欢。如果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现在处在相同处境的，就是她。这就是我追随了十四年的男人啊。紫衣想。人生本质上就是一场幻灭。如果十九岁的时候，受他救命之恩，拿他当成大哥，他现在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大哥，还可能成为一门好亲戚，毕竟，在这个城市里的某一个领域，如今的寒陌尘已经今非昔比，自己在他的羽翼之下结婚生子，她和她家先生，会受到寒陌尘很好的照顾。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老天让紫衣在那个年龄遇上他，就是赐予她一份珍贵的情缘。可惜缘分浅，成不了正果。他是他，她是她，他们早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悟到这些的时候，紫衣浑身一个激灵，额头、胸口、双腿，浑身上下同时出了汗。踉踉跄跄走进卧室，昏昏沉沉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决定下楼去晒晒太阳。来到这个高档小区五年了，她习惯了每天在阳台上注视窗外的世界，从来不肯在夜晚出门，因为她记住了曾经的遭遇，记住了寒陌尘对她的告诫。当年的场景恍若就在眼前。

她选择寒陌尘上班之后的时间点儿出门，她看着寒陌尘的车子离开了小区。好好梳妆打扮一番，施淡淡的粉，抹通红通红的口红。今天要在街心公园里，好好晒一个太阳。“八月冷，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这几天正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湛蓝湛蓝的天，一丝一缕的阳光，从国槐的树杈间射下来，圆圆的光斑，铺开在蜷着许多叶子的地面上。

紫衣在街心公园的木椅上，接受来自太阳的能量，正在沉浸中，忽然听见一声急刹车，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她面前的柏油路上。紫衣意外地抬起头，看着从车子上跳下来的男人。

202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