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山河·李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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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十四州。
远处是青山万里,雾蔼苍茫。巍峨云峰连绵,掩映满山苍翠,面朝东海,山海一色,如画江山。
重峦叠嶂之中,唯一峰突起,巍然屹立,上出九皋。
峰顶之上,是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神冲虚之外,物我两相忘,与道同化焉。”
“此峰名曰坐忘。”
那名红衣女子看着眼前之人将一把残剑与一册书卷埋入脚下土地,一双桃花眼落满了慈悲。
“从此,剑入山河,杀伐止戈。”
“世间万事,谓数可知乎,可知而不可知也。谓数不可知乎,不可知而可知也。”
那名红衣女子走上前,将一面玉制浮雕鹤文的半面面具轻轻扣在了眼前人那张残了一半的脸上。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尘世之事,因果轮回,循环往复,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天机不可再泄,万法归一,悲欣交集。”
人人都说人定胜天,却哪知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千年间星河斗转,众生命格早已定盘。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世间万物皆为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那名红衣女子转身望着远处东海起起伏伏的碧浪,和海中央那个若隐若现的小岛,缓缓地勾了笑,山雾迷蒙宿她素履之下,如立云寰。
“我们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之微末一粟,谁也堪不破自己的局。世间万物,无外穷极气力,苟活辗转,向死而生。”
“折剑,你不属于这里,随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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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折剑之前,陆长君从不信这世上有何人能窥得天机,她只信天之为人,人便是天,世间诸事,天罡北斗,不过都是神佛垂目而视下的一场棋局,是世人亲手书就的一桩离情别苦的悲剧,在莹莹的甜浆之中,养着锥心的毒。
直到亲眼见到那名粗布短衣的弱女子将烧红的炭往那破了相的女子的嘴里灌时,她才知道,其实掐捻筹算的神佛又有什么神气?
不过都是在各自的泥潭之中苦苦挣扎。
目看苍生疾苦,陆长君的剑从未慢过。
白龙怒啸一声腾跃而去,一剑便穿透了那行凶之人的肩膀。
折剑后来告诉长君,那山野女子姓崔,乃是李家救下的一个苦命女子。
而李家的祖师爷当家人,便是史书上所载的那位留下了《推背图》道号黄冠子的李淳风。
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
彼时心性向佛,梦中曾得菩提点化告知原身本是彼岸一株超度亡灵的曼珠沙华的陆长君从未想过,她会收下这个出身道家的家人。
“佛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缚。道家也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万法归一,我二人也算同宗。”
红衣的女子伸出手,怜惜地抚了抚眼前人脸上的伤痕,想从脑海中寻出一张补人额面的良方,却始终没能得出一计。
李家后人对长君说,他本名折剑,折戟沉沙铁未销的折,弓背霞明剑照霜的剑。
“那一年,乱臣贼子横行,鱼肉百姓,仗势欺人,军匪一家,战事多起,他们自己血肉相搏,累的却是世上最普通的平头百姓。”
“我家中长辈曾捻算出,崔氏女耳似招风,鼻梁坚挺,唇薄而不收。又命主贪狼,奸佞尖滑,多计较,是红颜祸水之辈,奸险诡诈之徒,且冲犯李氏,若收留她,必招叛军而至,遭灭族之灾。”
那个眉宇清寡沉闷少言的人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红衣女子,讪讪地笑了笑,“姑娘,若你一早便知若出手相救折剑,来日必遭灭顶之灾,你那日还会否喝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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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折剑没有想到那个姿容绝色的红衣女子真会出手相救,那一眼的苍然绝寂,仿佛洞彻了生死茫茫,即便脚下便是万丈沟壑,也不改一腔柔情万丈。
不仅是出手相救,当得知那崔氏女累的李氏满门被屠后,与折剑双双被卖为军妓。崔氏不但不图报恩,还毁了折剑容颜,以热炭灌毁折剑的嗓子时,那红衣的女子干净利落活生生地剜出了崔氏女的双眼,又手不染血的将崔氏的一双玉手置入滚烫的炭火之中生生烧化,最后以利剑将其心肺剖露而出,置于荒野,任秃鹫豺狼啃食,嚎痛数日才垂垂死去。
李折剑看着眼前的女子着手做着这些事,并未阻拦。崔氏女惨绝人寰的号哭她仿佛充耳不闻,自始至终都是带着一丝恬笑的,那举止优雅娴静的样子,仿佛并不是在折磨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不过是在蒸一盅香茶,习一副老字。
他露出了久违的一个笑容,操着比耄耋老朽粗沉沙哑的嗓音说道:“难怪世人皆称你做女魔头,你这番作为,当真不负这一魔字。”
“世人丑态,尽现彼岸,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不渡奈何,不过忘川,人人都充做正人君子,我不过是将她原本的样子,早些还给她。”
“手捉白夜,脚踏黄泉,堪破生死,无惧鬼神,方为真君子。”
在折剑心里,陆长君是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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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剑并未告诉长君,她生就是一双桃花眼,眼角还有一颗泪痣,这本就是薄命之相,一腔深情注定被人辜负,也不是长命之人。
无量悲欣,早悟兰因。能堪破这样八个字的女子,怎会不知面相之说?
而至于生死之事,李折剑心中总有一个感觉,她或许并不介意生死无常,阳寿长短,或许她始终都在等着那一日的来临,安宁从容地,不过是在候一个阔别许久的友人。
那一日,陆长君出征前,折剑跪在佛前,卜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卦。
未济,阴阳不调,上下不通,不逢天时,不逢地利,一意孤行,大凶之兆。
“你别去。”
李折剑的眉宇深深拧成了川字,这是字长君与他相识而来头一次见他这般失态。
“你不能去。”他笃定不已,又说无量无险,半月内如有大军压境,也有破解之法。
“否极泰来,阴阳调和,祸福相依,折剑,若我此番不去,届时能保无量所有人安然无虞吗?”
男子一语涩在喉中,别开了她的视线,终究无话可说。
“折剑,保重。”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究还是离去了。
再次相见,那一袭翩翩红衣化做了小舟之上的一方红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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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魔头陆长君身后,江湖终于再起波澜。
人人都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终于死了,普天同庆,终于得了天下太平,却没想到半月之后有一假面男子横空出世,形容丑陋,嗓音糙哑,残暴更甚,半月内血洗江湖,凡是辱骂轻谩过无量前家主身后之名的人,皆死于他剑,不得善终。
昔日道人,终于堕化成魔。
那男子端坐在坐忘峰之上,神佛一般垂目看这浮华人世,他座下便是千年之后的苍生命运,和他自己的结局。
可后来,他毕生都再未卜过一卦,望着东海之上的那座小岛,他义无反顾的投身入世。
自那时起,剑魔之名无人不知,引的天怒人怨,所到之处血染山河。
而只有剑魔自己知道,在那双让世人看之色变的血红双眼之中,依稀存有一个红衣出尘的绝世身影,挥之不去,一生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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