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过许多业余爱好,比如写作,比如画画,比如拉二胡,比如打羽毛球……但大多时候,都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有些竟只是个设想,未曾付诸行动便胎死腹中,比如打太极拳。只有写毛笔字坚持了下来,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细细思来,大概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小村偏僻,识字人不多,会写毛笔字的更少,只有阴阳爷爷与当老师的大伯。这二人,承担了小村过年写春联的重任。相比于大伯,阴阳爷爷的毛笔字用处更多。平日给村人安宅、祭院、敬神、下葬,给受了惊吓的大人小孩叫魂,都要用到毛笔字。阴阳爷爷用毛笔写的字,有着不可言传的力量。新生儿夜哭,在红纸上书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的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贴到大树上,能止小儿夜哭,百试百灵。大人孩子全身起疹子,脱光衣服,阴阳爷爷念念咒语,前胸后背左右胳膊上分别写上“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不出半个时辰,疹褪痒消,浑身通泰,百试百灵。
会写毛笔字,是让人尊敬的事。
上了学,学校并不教毛笔字,也没有笔墨纸砚。我们把棉花缠在竹棍上,毛笔有了;锅底铲下黑墨,泡在墨水瓶中,墨汁也有了。照猫画虎,在书本上写“仙桃好吃树难栽”,写“正月里冻冰二月里消,河湾里的鱼儿水面漂。”写“双人立主占朝廷,十四万将军一条心。”……好好的书本,面目全非。这样热了一段日子,程咬金的三斧头劈完了,写毛笔字这一页翻过去了。上了初中,学校有几个老师勤练书法,化学老师尤甚。茶余课罢,常见其泼墨挥毫,宿舍四壁满挂大作,置身其中,墨韵飘香。化学老师写到酣处,还拉二胡,吼秦腔,痛快淋漓。我极为羡慕,本想重操旧业,无奈学业为重,只好作罢。当时乡贤康务学声名正噪,有个比我低两级的学弟,大概受其影响,苦志学书。酷暑天气,赤裸着上身,将秤砣挂在毛笔杆上写字,听说在练“定力”。震撼之余,我又汗颜:这样的功夫,我是下不了的!
上师范后,有了书法课,阔绰呀,一周两节。名正言顺,书法成了正业,我也算有了师承。我们的书法老师姓陶,是个极儒雅的人,我的拙作《清风一样落在纸上》就是专门怀念他的。可惜那时我心猿意马,志趣并不在书法上,上课马马虎虎,别人练字,我看书。一周上交七张大字,我东挪西凑,交上去的作业五花八门。陶老师常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希望我们能将书法坚持下去,让书写成为一种习惯,茶余课罢借以养性,终身受用。二年级末的一个课间,陶老师给大家写字,为我写了一个横幅,四个大字:“志当高远”,署名“陶冶”——这是陶老师的字。看陶老师濡墨运笔,任由黑色的线条在白纸上游走,是一种享受。一次陶老师讲草书,在黑板上信笔写下了陆游的诗:“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笔下流过一条大河,时而汹涌澎湃,跃下万丈悬崖,时而冲出群峰,一泻千里,时而误入险滩,冰泉冷涩,时而漫过山林,夹着两岸的桃花,映着满天的彩霞……白色的线条充满生命的张力,活泼,刚挺,潇洒,柔软。我第一次被书法震撼,课后依葫芦画瓢,用一整张宣纸画了一幅。老师大大表扬了我,并郑重其事地展示给大家。这大大鼓励了我。
我初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柳体骨力劲健,锋芒在外,正合我意。练了一段时间,听别人说,四大楷书欧体与颜体为第一。美术书上有四大楷书的图片,排在一页,比较之下,我大概能看出其中区别:柳体一身铮铮正气,却略显小气。赵体秀逸风流,骨子里却流着媚俗。欧体法度严谨,如皇家太庙,看了使人浑身不自在。相比之下,还是颜体端庄大气,浩然之气蓬勃生猛。于是我改弦更张,练颜体。心理学课上老师让大家自习,我正练着字,老师走到我旁边,立着,看我写字。当时我正在写“口”字,可能是因为紧张,我悬着肘,感觉一股气从全身汇集到手间,又缓缓涌向笔端,推动着毛笔走。那个“口”字,我写了好半天,老师站了好半天,写完,老师赞许地点了下头。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此后的周末,除了看书,我练字。一个周六下午,窗外落着雪花,两个女同学画画,我写字。教室里墨香氤氲,梅花在枝头绽放,毛笔摩娑着纸面。多少年了,想起心里还柔柔的,软软的。
我练字,是过手不过心,练练就完了。我拿不出初中学弟把秤砣挂在笔杆上那样的魄力,也没有古人“铁棒磨成针”的毅力。王羲之的“墨池”,怀素的“笔冢”,对我而言,只是个书本上的传说。一直以来,我都是浪费的纸多,却事倍功半,收效甚微。我还是个实用主义者,我练字,是想像阴阳爷爷与大伯一样给全村人写春联。那是件体面的事。这点容易,农村人喜欢龙飞凤舞式的江湖字,我就写那样的字。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家的春联一贴出来,我便声名鹊起。第二年,许多乡亲来找我写春联。我还买了一本杨再春的草书作品集,当起三馆画手,画了许多四条屏。乡亲们觉得好看,每每央我写,我都欣然提笔,嗟咄立成,皆大欢喜。现在想想,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但那时,我的热情却很高,一些草字的写法,还是那时无意间记住的。
我笨拙,少灵性。人人都说《兰亭集序》好,很长一段时间,我反复观摩,却看不出好在哪儿。我跑到市区,花大价钱将帖子放大复印,拼粘成一幅完整的作品,贴在床侧,耳濡目染,希望能目击道存。日夜观摩,但依旧看不出有多好。一日午睡,外面下着雪,室内粲然光朗。睁开眼,影影绰绰之间,我从兰亭中看到归园田居的陶渊明,袒腹东床的王羲之,醉酒的刘伶,打铁的稽康,作穷途之哭的阮籍,雪夜访戴的王子猷……当时我正读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始知《兰亭集序》真神品也!正如王济叹的一样:“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既然好,那就练吧,练了些日子,是既不得其神,也不得其形,只是多了一本消磨时间的帖子。不过练习兰亭之后,我多了一份自知之明,更多了一份敬畏之心,除了写春联,别的,一概不敢应承。
毕业后,当了一名山村老师,课罢,同宿舍的老师醉酒饱肉,恣谈浪笑,打牌聊天,我写字。烟雾缭绕之中,自觉虽然囊空咄咄,却与晋人雕卵而食一样,穷虽穷,不废风雅,与别人不一样。当时同学中有的报考了研究生,有的挤破脑袋往上爬。在他们看来,我沉浸于这末流小技中,是不思进取,彻底颓废了。诚如周亮所言,我这是在“自误”。自误就自误吧,好在只误自己,不误别人,写好写坏,纯属娱乐。写字成了“日课”,每天写一页,心里踏实,否则,虚虚玄玄,似欠着什么似的,食不甘,睡不实。写字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的练字没长性,是断断续续的,有时会间断几个月。最长的一次,间断了三年多。那时我正忙着买房,结婚,生娃。忙忙乱乱中,无暇写字。庸庸碌碌过了一段时间,一切安定后,闲得发慌。我想,这样过下去不行,于是拿了起笔。当柔软的笔尖滑过洁白的纸面,我竟欣喜难禁,眼泪落在了纸上。生活啊!真如安徒生说的一样:“仅仅活着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阳光、自由,和一点花的芬芳。”
“心闲气静时一挥。”练字给我的生活增添了芬芳,也使笨拙的我有了一些灵秀之气,我拿起笔,开始写一些小文章,得到周围文友的赞许。这是出乎意料的事。于是写作与练字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可能是我一直以来写字不认真,我写的字,依旧不好。胸刘熙载《艺概·书概》说颜书“必胸中具磅礴之气,腕间赡真实之力,乃可语庶乎之诣”。胸中的气与力,都无法通过文字表达。师傅说我的文章“格局”太小,这点也适用于我的书法,这大概与两点有关:一是我笨拙疏懒随性,写字不讲法度,笔法、章法、墨法,都没研究过;二是我阅历浅,如井底之蛙,蒿中之鸟,抬眼只见巴掌大的天,高飞不过林梢,没见过多少名家真迹。近年来我读了一些帖子,如怀素的《自叙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黄庭坚的《松风阁诗》,苏轼的《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还看了王铎、吴昌硕、启功、舒同、林散之、沙孟海、康有为等人的作品。看得多了,也能辨得出怀素的狂放颠逸,黄庭坚的奇崛劲挺,米芾的欹侧遒媚,王铎的奇矫顿挫,吴昌硕的遒润峻险,于右任的率性老辣。然如清代的陈确在《与吴仲木书》说的一样:“譬操觚家一味研穷休理,不轻下笔,终是眼高手生,鲜能入彀。”我辈皆眼高手低之徒,未能领悟其精髓,笨和尚念歪了好经,字还是写得一塌糊涂。
我不怕丢人,一有机会,常作“美芹之献”,虚心求教。史老师说我的起笔缺势,周老师说我的收笔轻浮。令老师看了,说我的字雍肿太软,笔画单一,我细一看,真的,肉中无骨!令老师建议我练练魏碑,找了本《张猛龙碑》,练了些日子,添了些金石味,写的字比以前精神了些。书法大家刘老师又从起承转合、疏密、浓淡、呼应等方面进行了指导。阿弥陀佛,听诸君一席话,受益匪浅!
王光禄说:“酒正使人人自远。”书法亦能,多年习字,渐生“清虚日来,滓秽日去”之感。岁暮天寒,彤云酿雪,想起友人,写一写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心里暖暖的。
写了多少年,自娱而已,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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