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Samuel是我在市政厅做志愿者的时候。
我所在的部门是求职指导中心,服务对象大多是特殊群体。主要就是帮社会底层人重返就业岗位,目的是让所有人都实现自我价值。
他身材矮小,个头跟我差不多,总是戴着一顶毛线织的破帽子,不知是不是觉得冷还是个人习惯。我见过他几次,但第一次为他服务是在那个阴雨天。英国的天气就是傲娇,上一秒你还享受着蓝天白云,下一秒就送你倾盆大雨,运气差点,你也可能收到冰雹。
Samuel一身湿漉漉,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张望。我走上前热情的问:“Hi, anything I can help.” 他说想检查下自己的邮箱,确定下有没有面试通知。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也有可能是外面的雨太大,敲打在玻璃上的响声盖过了他的。我没敢靠近,扫一眼就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再加上雨水的浸透,他的周身都散发着潮湿又带点体温的热气,还夹杂着垃圾堆的酸臭。
我隔着距离递给他一张check in的表格,因为我们每天都要统计当天来中心寻求帮助的人数。他填好表格后,走到了我身边,从掉色的黑夹克右口袋里掏出一张被雨点打湿了的方形折叠纸条,上面手写着他邮箱的用户名跟密码。我找了一台空电脑,坐了下来,他也搬了张椅子坐在了我旁边。我尽量保持在呼吸的时候稍稍偏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我也会用手稍微遮掩一下鼻子。
我按纸条上的信息登录了账户,邮件里有300多封未读邮件。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开始了邮件阅读工作。他不断问我,怎么会有那么多邮件呢。我一边看邮件,一边反复跟他解释:你可能在不知道的时候将你的邮箱泄露给了别人。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说了几次头疼。
是啊,其实我也头疼,天气这么糟糕,还要坐在这个潮湿又散发着霉味的办公室里。我继续看邮件,也征求他的同意,将一些邮件删除,保持邮箱简洁。其实大多都是广告邮件,有求职的,网上交友的,租房卖房的,还有赌马的。
而在我删除的邮件里,绝大部分又来自网上交友,一张美艳的女人照片,邮件内容就一句话,我是谁谁,我的电话是多少,我们可以约着见面。我懂了,他应该是一个独居的大叔。他一直想跟我说话,我刻意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想尽快处理完邮件。看到最后几封邮件的时候,我放慢了速度,因为这些很重要,是医疗部门发给他的。其中有一封是验血预约,我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人联系?
他一听到验血,说话声音高了些,说他之前已经去验过了,但医院前几天又给他来电话,说要再化验一次。他很担心,反复说为什么还要验,为什么还要,肯定出什么大问题了,他头疼,好像他在自言自语。我能理解,当医生说要进一步观察的时候,人会恐惧。我安慰说没事的,不用太担心,医院也只是想再检查一下而已。
直到我看到了下一封邮件,我的声音变得很低还有点颤抖,问他有没有去这个中心看过。他说有人打过电话了,但他拒绝了,他很坚定的跟我说他没有精神问题,怎么可能有问题。是的,我看到的这封邮件来自市立医院,是要求mental health(精神健康)检查的申请书。我本能的离他稍远了点。
他又开始不停跟我说话,“我头疼,所有人都在说我,他们都在说我坏话。但我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头疼,每天都在头疼,急死了,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的左手不停地按着头,我安慰说:“你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多休息会好的,不用太担心。”听了我的话,他又急了:“我怎么能不担心,每天走在路上,周围的人在说我,我在家里也听到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我头疼,很疼。”他又用手敲了敲头,一会恢复了冷静,小声跟我说:“你看到周围的人没?现在他们就在说我,我都知道。”
我向四周看了看,办公室因为人多一直很嘈杂,大家都各自忙着,没有任何人在谈论他。我又挪了挪椅子,把腿从桌底下移了出来,手心一直在出汗,说了句“哦”,我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他的精神可能有了问题,也许在他去验血的时候,医院就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所以他收到了精神检查的邀请。但他看上去很正常,除了焦躁点。
所有的邮件都处理完了,我也松了口气,他也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轻声说:”你不要担心,没人说你,回家好好休息。”
他也小声跟我说:”我头疼,他们都在说我,我都知道。”
其实我还有话想对他说,但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离开后,我立刻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这一情况。
下班了,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路上行人很多很嘈杂,有卖艺的在弹吉他,有坐在墙角的流浪汉向路人要零钱,还有的行人像在思考着什么。
而我脑袋里一直出现那句:“They're all talking about me.”(他们都在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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