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先生回忆录之《关山夺路》,里面描述了不少物价恶性上涨的怪现象,读来让人印象深刻。
市场上的反映是价格剧烈波动:
那时人人买银元,通货恶性膨胀,“金圆券”每小时都在贬值,餐馆卖酒按碗计算酒钱,第二碗的价钱比第一碗高,排队买米,排尾的付出的价钱比排头贵。坐火车的人发现餐车不断换价目表,一杯茶去时八万元,回时十万元。买一斤米,钞票的重量超过一斤,银行收款不数多少张,只数多少捆。信封贴在邮票上,而不是邮票贴在信封上。饭比碗值钱,煤比灶值钱,衣服比人值钱。“骑马赶不上行市”,“大街过三道,物价跳三跳”,生活矫治犹豫,训练果断,人人不留隔夜钱。乡间交易要盐不要钱,要草纸不要钞票。
政府超量发行货币,导致居民购买力急剧下降,人民财富大幅缩水。
发行金圆券是个骇人的连环骗局,当初说金圆券一圆含金0.22217盎司,但是并未铸造硬币,这是一骗;当局定下比例,以金圆券二亿换回法币六百万亿,这是二骗;本说发行总量二十亿,马上又有“限外发行”,这是三骗;然后干脆无限制发行,最后发行量超出三十四万倍,这是四骗。他骗谁,金圆券出笼的那天,聪明狡黠的人立刻去换银圆、买黄金,把金银埋藏在地下,那效忠政府、信任政策的人,纷纷把黄金美钞送给银行兑换新钞,政府骗了最支持他的人,骗得很无情。
王先生这周领到的工资,汇给父亲,结果等收到时已经成了废纸。
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后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么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叠废纸。
他认为政治人物是利益导向,不讲品行,只讲交易,高层勾心斗角,谎话连篇。
也许政治人物命中注定要说谎,拿破仑承认,他在公众之前没说一句老实话。抗战八年,每一个相信国家许诺的人都受了伤,都正在护理谎言重创后的心灵,而中共新兴乍起,犹能以遥想的理想铸造钢铁骑士!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籍华人小说家哈金的《战争垃圾》(War Trash)出版,描写“朝鲜战争”后的劫余人物,哈金对我说,他喜欢人家把这本小说的名字译成《战废品》。中国对日抗战制造大量废品,但中共养精蓄锐,国共内战可说是废品对新品的战争。
而下层人物,也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榨取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
一包一包军米过磅以后,由码头工人背上火车。工人手里拿着一支铁钩,先把铁钩插进麻袋,用力向上一提,接着一转身,另一个工人两手捧起麻袋,向上一送,整袋米驮在背上,这时铁钩在麻袋上拉出缝隙,大米哗啦哗啦流到地上。地上早已打扫干净,从地上扫起来的米仍是好米,可是依照规定,这些米受了污染,需要整理,整理时有进一步的损耗,两斤折合一斤。每一船米都会有相当数量的“污染米”。工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把铁钩?政府从未过问。
政府的防作弊措施道高一尺,而作弊者却寻找着相关规定的漏洞,魔高一丈。
那时代贪官的风险很小,可以说,“有所不为”的风险比“无所不为”的风险还要大。“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同事长官形成共识,大家有不成文的盟约,若是一个贪官倒下去、揭开来,所有的加盟者都成一网之鱼,他们必须互相保证人人可以全身而退。也正因为如此,贪污的数目必须竭力扩大,他必须计算各方打点之后还能剩下多少,他必须筹划怎样使加盟者皆大欢喜,结果贪得越多越安全。这是第一道防线。
还有第二道防线。万一官司上身,推给部下承担,只要部下说一句“这是我干的,上司不知道”,上级顺水推舟,贪官金蝉脱壳。东方文化有“替死”的传统,首长平时注意物色人选,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有一个年轻人,朴实率真,讲忠讲义,没有才能见异思迁,有一点把柄可以掌握胁持,首长就拔擢这个人,把他放在他自己不能达到的位置,由他感恩图报,火中取栗。如果首长该坐牢,他也该坐牢,他一人坐牢可以大事化小,首长还可以照顾他的家小,供应他在狱中的需要,安排他出狱后的工作。
最大的恐惧是部下挺身检举,平时首长必须在维持尊严和安抚不驯之间取得平衡,这就增加了统驭的难度。倘若“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法网恢恢,那就启用第三道防线。没什么了不起!抗战时期,国府本有《惩治贪污条例》,明文规定要没收贪官的财产,胜利后检讨战时法规,认为这一条很像是专制时代的抄家,不合时代潮流,予以彻底修正,贪官失去权位,仍可以保有财富。我曾听见一位官太太在打牌的时候说:“我们这辈子和下一辈子吃不完也喝不完,什么都不怕!”她的丈夫因贪污判罪,正在狱中服刑。
贪官的风险小,收益大,人们尽量做出有利自己的选择。政府腐败,连政府工作人员都显出旁观者的笑容。
国共内战打到一九四八年,国军在两个主力决战的战场上都告失败,东北只剩下长春、沈阳、锦州,山东只剩下济南、青岛、烟台、临沂。眼见反攻无望,坚守也难持久,河北战场唇齿相依,这时候也只剩下北平、天津、新保安、塘沽。
形势日非,倘若由作家构想情节,我们人人垂头丧气,惶惶不安。然而我们那个承办后勤军运补给的办公室里,却经常出现亢奋的情绪,哄堂的笑声。秦皇岛到沈阳的火车已全线不通,押运员闲来无事,畅谈他们所见所闻。他们讲述国军投降或败退的情状痛快淋漓,共军征集民工两万六千人,以两昼夜工夫,将锦州到山海关之间的铁轨全部翻转,他们嬉笑述说,如欣赏一幕闹剧。他们的情绪感染整个办公室的人,大家爱听,如同接受一个免费的娱乐节目。
最底层的老百姓,则是用生命去冒险。
沈阳冬天寒冷,家家烧煤取暖,常见煤灰堆积在空旷之处,隆起如丘陵。难民家庭的小男孩围着灰堆挖掘,寻找尚未完全燃烧的煤核儿回家使用,个个小手冻得又红又肿,看见他们,我想起自己的弟弟。煤从抚顺运来,常有整车整车的煤停在铁轨上等待卸运,无顶车厢的底部往往有缝隙,煤屑漏下来,落在铁轨上,踏雪寻“煤”的孩子钻到车厢底下去,一撮一撮抓起来,一粒一粒捏起来。铁路警察看见了,抬起皮靴踢他们,身材大些的孩子,他踢屁股,身材小些的孩子,他踢腿肚子。我问警察,煤屑落地以后,你们不可能再收拾起来,何不由这些个孩子去打扫?警察告诉我,司机开动列车时,可能忘了从车尾到车头察看一遍,铁轮滚动,这些孩子就没命了。那么把他们喊出来也就是了,何必狠狠地踢呢?警察愤愤地说,你不踢,他们不罢手,喊破喉咙也枉然。我彷徨良久,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把这件事情写出来。
政府与人民的矛盾就此爆发。
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东北流亡学生集体走上北平街头,军警布成人墙拦截,学生不退,军警开枪,学生九人死亡,七十多人受伤。蕴玉来信历述惊险,他说幸亏受过军事训练。那时我们比别人多些常识,恐慌的人群是死亡的旋涡,人潮席卷,容易因碰撞而受伤,如果撞倒在地,多半遭践踏丧命。商家住户看见学生游行请愿,连忙关紧大门,门板和墙壁相比,毕竟凹下去几寸,这几寸空间也能避难,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比随波逐流要安全。如果位置离门太远,挤不过去,那就抱住电线杆。我在文章里公布了蕴玉的救命秘笈。
而人多的地方,做得好就成了群体智慧,搞不好就成了乌合之众。
母亲说过,“人多胆子大,能做不能当”,她的话有道理。我还记得日本兵打到家乡,大家逃难,当前敌情不明,如果越走同行的越少,大家就害怕,即使那条路很安全,如果同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就放心,即使再走下去很危险。这叫“群胆”,好像大家互相担保,一同负责。“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到了台湾还一再引述。
我没能把那篇文章写好,如果十年以后写,我会加上“人一多你就犯糊涂”,我已读过许多研究群众心理的文章,但我宁愿引用母亲这句家常话。我已知道个人一旦融入群众,往往陷于催眠状态,思考力、判断力很弱,据说智商只有十四岁,盲从妄动,跟大伙儿一齐叫、一齐冲。日本人常说“红灯大家一齐闯就安全”,其实“他所做的他自己不晓得”。这时候群众会像磁石一样,把旁观的人吸过去、卷进来。当年军警镇暴,也往往把看热闹的人打一顿,或者把中途经过现场的青年铐起来。
他终于知道了:
人生在世,临到每一个紧要关头,你都是孤军哀兵。
对于国共的差距,王鼎钧这样写道:
后来我在天津被解放军俘去,接受管训,发现他们每天晚上分组开会,彼此交换经验,改进缺点,解决疑难。这才想到,当初沈阳市内市外,到处可能有看不到的解放军,这种检讨会也是每晚都在举行的吧,他们缩短睡眠时间做工作,国府在东北的军政官员也缩短睡眠时间去享乐,正是:“台下卧薪台上舞,可怜俱是不眠人。”
国民党是掌握关键节点,重视关键人物的作用,他们忽略了广大人民的力量。
概括地说,国民党办事“执简驭繁”,社会组织已经形成,已经运作,国民党顺应这种运作,倚赖由运作产生的枢纽人物,掌握枢纽就掌握了社会。地主是佃农的枢纽,资本家是工人的枢纽,校长是学生的枢纽;一个校长等于全校学生,一个地主等于全村佃户,一个厂长、董事长能抵他旗下一千个工人。国民党注意拉拢这些人,重视这些人的代表性和影响力,也偏重照顾这些人的利益。
而共产党是权力分散,擅长发动群众,它本就一无所有,因而对于不合理的制度有坚决打破的决心。
共产党不怕麻烦,反方向而行,它搞“农村包围城市”、“小鱼吃大鱼”。它结合贫农,不要地主;它结合工人,不要资本家;它结合学生,不要教育部长。一部总机下面有一千具电话,但是它可以使九百具电话机不通。它在全民抗战的号召下,理直气壮地去组织学生和农民,因为上阵打仗要靠多数,不能靠少数。等到民众组织成功,军队训练成熟,政治运动轰轰烈烈,当务之急是一齐动手摧毁那些枢纽,重组社会,痛快淋漓!
最终的结局是,国军越来越乱,越乱越败,而中共乱中求治,日有所进。时间一长,双方的高下更加明显。
辽沈战役结束时,平津的局面尚能维持,淮海战役还没开打,国军当局办事还有旧谱。平津既失,徐蚌又败,加上统帅引退,危局之中,就没有心情再谈大计顾后果了。我一路行来,发现中共乱中求治,天天改进,两相对照,看见国军阵营的“失败主义”。
母亲去世,国军无道,王鼎钧对军队失去信心,对未来有了新的打算。
五姨以后不再来信,天下已乱,人人学习无情,母亲去世,她好像认为和我家尘缘已了。她这封信不带感情,简洁客观。我读了她的信热血上涌,夺门而出,必须找一个地方去痛哭,我在马路上乱闯,哭不出来。我闯到地藏庵,小师父照例送来一杯茶,一部经,封面上写着《父母恩深难报经》。我推案而起,我来不及哭,我暗想,我离开宪兵的时候到了!整饬军纪根本没希望,我得另找生存的意义,通货膨胀太快,宪兵待遇太低,稿费收入又不稳定,我得变个法儿活。日本企业家松下说,倘若第一颗纽扣扣错了,以后会一直错下去,我的第一个纽扣已经扣错,现在得扣第二个。
读书让他胸有丘壑,眼界大开。
我当然也有收获,六册文选读完,我眼界大开,立刻觉得长大了,比起同侪,我算是见多识广。白话文学在我血管里流来流去,所有的方块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觉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装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万里长走。
逃亡途中,他遇到不少的趣事。
困倦来了,太阳劝人合上眼皮,我到空旷的田野里寻一个低洼的地方躺下,趁着一天之内温度最高的时分睡上一觉。
心神不安,我总是突然睁开了眼,好像出现了危机。真奇怪,一只猪的大脸逼近,我在熟睡中感受到它的压力。猪于人无害,我从容看它,距离近,它脸上的皱纹都放大了,线条古朴,形象居然有悲苦之美。
另外一次,我突然醒来,看见一只狗,它的嘴巴离我的脸大约只有一英尺。这还了得!它想干什么!父老相传,战场附近家犬多半吃过人的尸体,从此有了狼性,爱吃人,它即使不敢吃大人也敢吃小孩,不敢吃站着的人也敢吃躺着的人。胶济沿线正是国共两军多次激战的地方,我确实吓了一跳,不敢动也不敢不动,还好,它看见我睁开眼睛,掉头走开。它还是一只善良的狗。
自作聪明的人总要受到惩罚。记得那天我进入潍县境内,庆幸全程已走过一半,仍然是夜间,仍然走在铁轨上,黑暗中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同时有人大喝一声:“站住!举起手来!”我站好,双手举高,说明自己的身份,对方命令:“你拍着巴掌走过来。”真好笑,我打游击的时候听到故事,敌人教他拍巴掌表示手中没有武器,他左手打自己耳光,右手握紧手枪,这个解放军战士居然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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