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本片区的亡灵接待员，我的工作是为每一个亡灵指引重生的路。
医院的钟表显示已经凌晨3点07分了，距离死亡时间已经过了3分钟了，我通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口朝里面瞧了瞧，呼吸机上显示还有生命体征，看来这个老头没有出来的打算，我拔出别在腰间的往生刀走了进去。
“别挣扎了，再不走就投不了胎了。”我晃了晃手里的往生刀，被往生刀刺中的亡灵，就再也没有投胎的机会了。
话说完，有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从病床上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呼吸机发出刺耳的声音，显示器上表示生命体征的波浪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死亡时间：2019年3月17日凌晨3点08分，护士再给家属打个电话吧。”医生宣告完死亡时间，拉开白布盖在尸体上，得，齐活，接下来走个流程把他送走，我今天得工作就完成了。
我翻开生死簿一一跟他核对。
“秦耀楠，生于1952年7月15日，生前是个警察，死因是……食道癌，这些信息都正确吗？”
“正确。”
“那行，跟我走吧。”
“我不走。”老头儿突然变了脸，双手拽着医院病房的门把手，浑身冒着黑气。
“大爷，您已经死了，你还赖在这有什么意思？你也活不了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好死不如……呸，得饶人……呸，你你你能不能听懂话？”我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往生刀。
“哼，连句利索话都说不了，我凭什么相信你？出示你的相关证件！”老头儿冲我把手一伸，脸上就差写着‘我以前是个警察’了。
“不是，我怎么有点儿懵呢？怎么还开始审我了？投不投胎了你？”
嘿，别说是当了灵魂接待员以后，就连以前活着的时候在阳间我也没有被警察审讯过，有点儿紧张是怎么回事儿？
“投是肯定要投的，可是还要再等一会儿！”
“等谁？”我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头一次被一个亡灵这么对待，以前是警察了不起啊！
“等我儿子。”
2
老头儿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他儿子的事儿，比如他儿子第一次给他炒土豆丝，虽然那盘土豆丝切得粗了点，盐放得多了点儿，火大了点儿……其余没什么缺点；再比如他儿子上班之后第一个月发工资，给他买了一件非常昂贵的皮夹克；比如他的儿子非常聪明努力，现在在一家非常不错的公司上班，月收入非常可观；再比如他在工作中遇到困难，他儿子安慰他，儿子永远会是他的后盾……
“既然你儿子这么孝顺，为什么直到你死他都没有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不爱回家了，也不再愿意跟我多说话，再后来他就搬走了，每个月固定给我打钱，只有我有事儿的时候叫他回来他才来，平时也不给我打电话……”老头儿耷拉着脑袋，满脸委屈，看样子他根本不清楚为什么他的儿子会突然跟他疏远。
“那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没有，这个臭小子都不给我打，我凭什么给他打电话！”老头儿噘着嘴把头扭向一边儿，活脱脱一个老小孩儿模样。
“呵，怪不得你儿子不来看你，倔老头……”
“你……”老头儿被我气得涨红了脸，正准备回嘴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冲进来，看见床上蒙着白布的尸体怔住了，没过一会儿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看这样子，应该就是这个倔老头儿心心念念的乖儿子了。
“你儿子？”这个年轻人进来的时候老头儿也愣住了，看见年轻人哭他也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我用胳膊怼了一下他，他这才用衣角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他儿子进来没多久医生也进来了，跟他确认了一下这倔老头儿的信息，让他签了个字就把老头儿尸体抬太平间去了，这期间医生问过他，要不要再看看他父亲，他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摇了摇头，老头儿眼里好不容易因为他儿子的到来亮起的光，也渐渐黯了下去。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儿子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
“我们走吧。”
老头儿没等我应声自顾自往病房外面走，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无助也很孤独，我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老头儿，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
老头儿身体微微一颤，停下了脚步。
“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儿子连你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3
“你准备怎么帮我？”
看来老头儿很想知道，只不过他这个人太倔了，根本不愿意去了解儿子内心的想法。
“我可以找一个人上身，帮你问他。”
“在隔壁病房住院的老李，是我的同事，他认识童童（他儿子的小名）。”一听我说要找人上身，老头儿迫不及待给我推荐了一个人选。
“可以啊老头儿，杀熟啊你这是，我可提前给你说啊，被鬼上身的人可是会被染上阴气的，身体弱的要在床上躺好一段时间呢。”
“没事儿没事儿， 老李都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也不差这三俩月的。”老头儿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嘿，这老头儿。
老头儿拽着我走到隔壁病房老李头床前，眼巴巴看着我，一脸“你倒是快点儿上啊”的表情，没有说出口恐怕是他仅剩的人性了吧。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儿钻进了老李头儿的身体，刚撑着身体坐起来，他老婆拎着水壶进来了，看见老李头儿就跟见着鬼事儿，溜着墙边儿倒在地上，一边儿倒嘴里一边儿嘟囔：老李……老李……回光返照啦……
“快走，去我家取个东西回来找童童！”
“催什么催，那个大娘……不对，老婆啊，我先出去一趟半点儿事，你在地上坐一会儿就赶紧起来吧，昂，地上凉。”我控制着老李头儿的身体穿上鞋随便披了一件儿衣服就往门外跑，也顾不得老李头儿老婆差异的目光了。
我跟着老头儿一路奔到他家，他触碰不到阳间的任何东西，就只是我去找，翻箱倒柜找了半天，被他骂“笨蛋”二十几次终于翻到了他说的特别重要的要给他儿子童童的盒子。
“这什么东西？”
“存折。”老头儿一脸宠溺地摸了摸这个心爱的铁盒子，虽然他什么也摸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们父子俩了，关心的方式都是给钱。”
4
拿到盒子我和老头儿又马不停蹄赶到医院找他儿子，老头儿很紧张，这一路上不停地擦头上的汗。
“一会儿见到你儿子，我怎么跟他解释这个盒子？”
“你就说是我临走前托你交给他的。”
我们问了护士，说他儿子正在医生的办公室了解他生前的病情，老头儿一听，当即鼻子就酸了，何必呢。
“我敲门了啊？”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红着眼睛的老头儿，给我整的也紧张了。
咚咚咚，我叩响了门，开门的是他儿子。
“你好，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大爷！”还没等我说完，他儿子就冲我吼了一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你不是说老李头儿认识你儿子吗？”
“是，我是说过，但是我没说我儿子认识老李头儿啊……”老头儿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头恨不得埋进领子里。
“你父子俩真是一个德行！”生气归生气，答应帮老头儿的忙还是要帮的，我再次叩响了门，这次开门的是医生，医生的态度倒是好，看老李头儿身体是个老人家便把我让了进去，这小子看见我直接冲我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他爸爸刚去世，非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年轻人，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吗？我是你爸爸的同事，你爸爸是不是叫秦耀楠？生前在明湖派出所工作？”为了防止这小子再骂我，我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旁边儿的医生显然是被我这个老大爷的语速惊住了，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对不起叔叔……我刚才……”听我说出了老头儿的名字和工作单位，这小子态度来了个180°大转变，立刻站起来弯着腰请我坐下，这还差不多。
“我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你。”我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到桌子上，老头儿的儿子看清楚这个盒子一下眼眶又红了。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本存折，只打开瞧了一眼便放到一边儿，我趁老头儿儿子看别的东西的时候用小拇指挑开存折瞄了一眼，一个0两个0三个0……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头儿怪有钱啊！
老头儿咳嗽了两声打断我，示意我赶紧干正事儿。
“童童啊，你这两年怎么不回家？”
老头儿儿子一听到我叫他的小名儿眼泪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唉，真是父子俩，又倔又爱哭。
“在我心里，他是我爸爸，但那儿不是我的家。”
5
“我有时候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我。”
老头儿儿子陷入回忆里，手指不停摩挲着盒子的边缘，眼睛里空荡荡的，像一湾深不见底的湖水，老头儿也是同样的表情，而我和医生坐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个杯子等着听故事，就差来把瓜子儿了。
“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开家长会，英语老师把叫进办公室的每个学生都说哭了，他当时没说一句话，过了几天英语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给我讲作业的时候给我说：秦西童，你可要好好学，你爸爸那天开完家长会，特意留下来等所有家长都走了之后对我说，老师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对我儿子说那些话，他从小没有妈妈，我工作忙也不能经常在他身边，他其实没那么坚强。”
我记得生死簿上写老头儿的家庭情况，他儿子不到一岁的时候夫妻俩就离婚了，儿子是他一个人拉扯大的。
“上大学的时候被骗了钱，我不敢给他说就躲在被子里哭，他不敢问我，就去找来隔壁大妈开导我，问我是不是失恋了？还是被同学欺负了？我撒了个谎说是吃坏肚子疼得厉害，他就默默地找来胃药放在我的床头。”
讲到这儿的时候我听到医生吸了吸鼻子，为了掩饰自己，他猛地喝了一口水，结果水太烫又给吐回到杯子里，把我恶心的把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并给他抽了一张纸巾。
“大学毕业去找工作，过马路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脸着地，当时摔的满脸血，脸上的疤过了很久才彻底长好，还没康复的那段时间我都要戴着口罩出门，有一天晚上出去陪他散步，天黑了就没袋口罩，结果小区保安巡逻的时候手电的光正好晃在我的脸上，当时看到的人吓得一直尖叫，我爸爸特别生气，冲他们喊：再叫把你们都抓起来！”
“他相比别的爸爸细心太多了，他不出差的时候会每天都给我做早饭，他在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叠过被子……一到放假就会给我做各种我喜欢吃的菜，出差看到任何新奇的吃的玩儿的都会给我带回来……”
看不出来，老头儿是这么细心的一个爸爸啊。
“那你们为什么会闹成现在这样呢？”
“我上小学的时候，院子里搬来一家人，那个小孩是我的同学，后来也是我的好朋友，他有一辆自行车，他每天中午都会把自行车推下楼骑几圈，我好几次也厚着脸皮要骑，次数多了他就说，你怎么不让你爸爸给你买一辆？我就回家跟爸爸商量，他说，你要是得了三好学生，我就给你买，于是我那年特别努力，期末的时候得了一个三好学生，我特别高兴的把奖状拿回家，他答应我第二天就给我买，结果一觉醒来，我枕边放了一个复读机，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特别骄傲地问，你是你们班第一个有复读机的吧？可是我想要的明明是自行车啊。”
“上了初中，我妈妈回来找我，她频繁地来托管看我给我送东西，托管阿姨把这些都告诉了我的爸爸，有一天我在写作业，从窗口看见他来了，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过了一会托管阿姨拎着一包衣服和水果进来说，你爸爸说，如果你想跟你妈妈，他可以让你走。”
老头儿儿子说到这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又开始擒着泪水，看得出来这段回忆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我想跟着谁他心里不清楚吗？”
“后来上了高中，我有了喜欢的女生，但是我爸爸是严禁我18岁之前谈恋爱的，他知道以后给那个女孩的父母打电话，把人家女孩骂的狗血淋头，掰断了我的电话卡，逼的那个女生没过几天就转了学。”
嗯，这才是老头儿的风格。
“再后来他退休了，就开始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犯点错他比我的领导还生气，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每天看他的脸色，我度过了非常难熬的一个月，下班了都不想回家，我以为这件事会慢慢过去，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又因为那件事骂了我一顿，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搬出去住。”
“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生我养我的爸爸，却没有我的家。”
“不想回去的地方，怎么能称作是家？”
6
“那你也不能在你爸爸生病的时候不来看他呀？”
我看老头儿一直低着头好像很难受，马上打了个岔子。
“他从来都没告诉我他得了这个病，从来也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病危的时候我正在昆明出差，是医生给我打的电话说他不行了，我立刻定了飞机票赶回来，结果……”
“他可能对我太失望不想见我，所以才什么都不告诉我吧。”
这父子俩人的故事听的我是既生气又心疼，明明都不是大事，却因为不愿意沟通和了解对方，产生了这么大一个误会，现在阴阳两隔，再也没有机会当面说清楚了。
“我想对我儿子说两句话。”
老头儿提出要求，我点点头，算是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童童啊。”
“童童啊。”他说一句，我跟着他学一句。
“爸爸是第一次当爸爸，我不像女人那样细心，刚跟你妈离婚那阵，我总想着怎么样让你吃饱，你长大了，我就操心着怎么不让你学坏，我的儿子，是我捧在手心的宝贝，是让我又爱又怕又手足无措的花蕊，怕你被风吹雨淋，又怕你长歪变蔫儿，好不容易花开了，我也就知足了，如果弄掉了你几片叶子，爸爸跟你说声对不起，弄疼你了，但爸爸不是故意的。”
7
我控制着老李头儿的回到病房，他老婆见着老李头就扑上来哭，我好不容易才推开她躺回床上，他老婆以为是老李头儿活动累了，赶紧过来又是掖被角又是递水果的，我趁机从老李头儿的身体里跑了出来，老李头儿又立刻恢复成植物人的样子，他老婆看老李头儿突然又不动了，一口气儿没上来又晕了过去。
“弟妹，对不起了啊。”老头儿冲老李头儿的老婆鞠了一躬。
“行了，走吧。”折腾了这一溜够，也该送老头儿上路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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