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林镇,千年古镇,连接湘鄂,位于三地五县的交汇处,自古乃商贸之地。四周低岭连绵起伏,几家军工厂隐藏其间。矿产丰富,几多工矿企业,应运而生。全国各地涌来数万口蜗居山镇。
大街泥青马路,可并驾齐驱四辆卡车,一条老街,石板铺就,青石板上显裂纹或凹陷,数代人的脚步印过。父亲说爷爷的祖爷爷也是开店铺的。小街上混和着各种小吃的气息,肉丝面,米糕,水蒸肉包,炸油条……,做皮鞋的,修钟表的,扎花圈的、酿酒的、弹棉花的……十八般技艺,样样全。石板街没有车喧马啸,唯行人悠闲,笑语渲流,边逛边观,常会忘记时间,不知不觉就到街尾,芝麻油的香味从油榨房阵阵袭来,弥漫在街尾。外来的人若是逛小街,逛完的时候,会突然回过神来,街不在前面,在后面,那走过了的几行青石板铺成的路,是正街。
石板街是童年的天地,我们常常戴着柳条扎成的帽子,穿着绿军衣,扛着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把青石板踏得震天响。黄昏时,店门关了,行人少了,我们便把一块块青石板当成格子“跳房子”,有时候,选一块光溜点儿的石板,用手一抹,一屁股坐下来,“抓石子”。男孩子挖来泥巴,做成盆儿状“砰”地一下摔在青石上,比着谁的盆儿爆破声最响,裂开的口子最大,叫嚷着输了的,给他补。或拿一根鞭儿,抽得陀螺飞旋。女孩子把一根皮筋拉得半条街长,我们就在那儿唱啊跳啊,从脚踝一直跳到手举起的那么高,直到满街响起了长长的吆喝:“回家吃饭啦——”
黄昏时分,行人稀少,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出现了!个子高大,三四十岁,胡子虽然刮过,仍隐见毛茸茸的一片,蓄起来的话,准是马克思的那种,衣着普通,从一件换成另一件,不细细观察,以为他从没换过,他永远穿着蓝色中山服,只是新旧颜色,稍有差别。穿一双大皮鞋,背着双手,走一步,踏点一块青石板,“咚!咚”声音清脆地响起一路。有时直朝小街深处缓缓走去,有时,点一支烟,蹲下来,充满兴味地瞧我们玩耍,我们看他也觉有趣,玩得更起劲头儿,好象一种默契。观到兴起,他干脆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鞭子,一把抽过去,陀螺转得要飞起来了。这时他会对我们笑,笑意深深藏在眼神里,脸无动静,稍一疏忽就觉察不到,只是觉得那笑很藏趣味和慈祥,于是我们回报的笑容里,有顽皮,也有亲呢。
有一天,我们大胆地问:“你叫什么?”他蹲下来,用手指一笔一笔地在石板上划,划出了一个“弓”,“老鼠”嘴巴快:“哈哈,你是一支弓? 那后面就是箭啰?”他笑了一下,再慢慢划出一个“长”。我们才知道他姓张。再问:“哪来的呢?”“张家湾”“干啥子呢?”“当湾长。”我们笑他吹牛!他虽操一口汉腔,柳林镇工矿区,武汉人多,汉腔便成了统一的调子,不管谁,进了工矿区,口音就被汉腔同化,纯粹地方口音很难保持。耳闻目染,柳林镇孩子张口也能说的。
常在黄昏来小街的,还有个讨米婆。腰上捆着绳子,抱着孩子,背一个破布包。有人说她是徐波的老婆。徐波在万人大会上刚刚批斗过,然后被枪毙了。
批斗大会在柳林广场举行。就象赶集一样,四方人流汇聚一处,红旗飘扬,人山人海。每次听台上高音喇叭喊,把某人押上台来,我的心就被一把抓住,紧揪得不能呼吸,有人被强行捆绑,架着飞机带上台,强按低头九十度,进行批斗,满脸扭曲着苦痛,看到这景象,我就心疼得颤抖,犹如亲人牵扯心肠。万人群情激愤,举臂高呼着打倒,更令我胆颤心惊。这样的场面,我一般是回避,不敢看。听说这次把徐波批斗后,运到了附近山谷里,作为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枪决了,身上打了几个弹孔,血流一地,人们峰涌地追着车跑去看热闹。这是我生来头次听说镇里枪毙人,没去现场看一眼,却有了晚上梦魇的现象。有一天晚上跟母亲回家,隐约看见屋后寨子山顶上有人在操练,喊杀杀杀,我当时腿一下就瘫了,走不了路,我母亲几乎拖着我进门。后来回想那个景象,觉得只是一个幻觉。晚上怎么看得清见山顶?恶梦一直纠缠着我的童年,常梦到有人举枪瞄着我家房子,抓走了我的父亲。后来父亲果然被人抓走,住了半年学习班,这大概就是一个孩子的预感吧。
讨米婆在小街挨门挨户地乞讨:“大妈,大爷,请给点打发吧!” 只要看到她来,我母亲想办法也会找点吃的给她。她有时会说一句:“谢谢”。老太太们娘娘们心也慈,半块馒头,一碗米饭,几块红薯……她总是布包满满地出小街。小孩们却只觉得好玩,每逢她来了,就唱歌似的叫:“讨米佬,捆稻草。拿破碗,到处讨。”想方设法折腾她一阵子。万人批斗会的上耳闻目染多了,也当游戏来耍,开她的批斗会,夺掉她的孩子,任他在地上打滚哭喊,把她架着飞机,按低她的头,举臂高呼着口号,她尖声尖气地反抗着叫嚷:“要文斗不要武斗。”大人们见了,默默地拽过自己的孩子,在屁股上狠狠拍一巴掌,揪着耳朵回家去了。
大人们都说她有点疯癫,我们小孩子看不出来,也许和她的智商差不多。守杂货店的田婆,老鼠的奶奶,常和她聊天问:“你为什么讨米啊?”她说:“孩子爸出远门了,一直不回来。家里没有饭吃。娃娃饿了,哭不停呀,我也饿,肚子疼啊……”你若是告诉她她丈夫被枪毙了,她便鼓着眼睛,然后翘起兰花指对着你,唱戏般的骂一句:“没教养,小疯子!神经病。”趁她不备,“老鼠”操起一团泥正好摔在她屁股后补着的白色补丁上,盛开出一朵泥花儿。孩子们的哈哈笑声在街上回荡,守店的老爷子们却破口大骂:“狗杂种的,看我不揍扁你!”扬起一只鞋追出来,真要揍扁人的样子。
这一幕恰恰被他看见了,用凌厉的目光地死死盯住“老鼠”,直到他心生畏惧低下头。他走到一家餐馆里买几个米粑粑包好了,塞给讨米佬,拿一个出来,给那个正吮指头的小孩吃。小孩子只一岁多,眼睛里泪水从没干过,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张老师掏出手绢给孩子仔细擦拭干净。把手绢系在孩子围兜上。交待说:“孩子流鼻涕了,你帮她擦一擦。听清楚了吗?”讨米佬点头说好。还说了一句:“真是麻烦您了!”田婆婆看见了说:“你们看,她有时是很清白的。”
他拧起“老鼠”的一只耳朵:“假如再让我碰见搞这种鬼名堂,我会把你扔到粪坑里喂蛆。”“老鼠”被揪疼了,夸张地嘶哑咧嘴:“您快放手,不敢了。”他这次没象往常一样,蹲下来看我们玩,而是缓缓地朝小街深处走去,紧绷着脸,目光中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让我们无法看懂。我们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很沉重,好象是心里揣满了心事,猜不透那意昧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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