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还是象往常一样,到了晚黄昏就去石板街散步,见到了我们,自然要笑一笑的,我已渐渐悟出那笑里不仅仅只是风趣、幽默了,更多的是机敏和威严。我也像往常那样回报的笑里,有调皮也有羞怯。
讨米婆更疯了,小孩没有了。有的说被好心人收养了,有的说是饿死了。她整天裸身露体,披头散发在小街上唱歌。田婆婆见她衣不遮体的时候,就找一件衣服给她穿,可是一转眼,不该露的又露出来,田婆婆叹道:“造孽啊!造孽!模样标致,又有文化,咋就没个好结果呢?也是人养的,她娘见了,该多心痛哟!”
有一天石板街刷了许多新标语,讨米婆怪声怪气读,接着动手撕起来,田婆婆在店里见了,赶紧跑出来制止,可她已经把“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这幅标语中的“坚决”两字一把撕下来,田婆拉起她就走,“使不得!使不得啊!”她哪里依,一顿怪笑。把整幅标语全撕个稀烂,把红纸扔得到处都是。
行人踩来踩去,谁也想不到踩的是中央的最新指示。后来,革委会知道此事,还以为出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
语文课像往常一样在我的期待中来临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她说:“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接替张老师的课。”
彻底的失望袭击了全体同学,乾坤颠倒,天地崩溃。开始大家静静地忍耐着,当女老师朗读课文把“门槛”读成“门监”时,教室里立刻躁动起来,交头接耳的,在课桌板上“碰碰”敲响的,击掌吹口哨的,她一个劲地嚷:“安静!安静!”她气得摔碎了一根根粉笔,连她自个儿备课书和书,用手一抹全摔在地上,以示威严,大家还是不能安静。最后她使出了生平最大的气力发出怒吼才把我们猛地震了一下:“不愿听课的,请出去!”以田树为首的男生们真的摇头晃脑地出了教室,又出了校门,到河里游泳去了。
教室里空荡起来,女老师巴巴地望着稀稀落落坐着的一些女生,泪水长流。我见女老师哭,也止不住哭,很快嘤嘤哭成一片。敬爱的张老师,为啥要离开我们呀?女老师以为是为她伤心,一个劲地安慰说:“同学们别哭了,瞧,老师都不哭了。”谁理她哟!
好几天,没见张老师的影儿。有的说卷起行李去住学习班了,有的说在家里写反省,可是掀开他家苹果绿的窗帘朝里瞧了好多次,并不见有人啊。我希望他是回省城了,几天以后就会回来。我数着指头盼望着,三天、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仍不见老师归来。
突然一天校长把我叫去,校长在我们心中是一尊神,进校长办公室时,我的心直跳,不敢敲门,只好走下楼梯,再从头开始往上爬,走到门口,感觉敲门的勇气依然不够。于是走回去,再从头爬。
“报告!”声音很小,里面的人听见了:“进来!”
我推门而进,靠着门边墙站着,头低得很下很下。但还是没忘偷偷地瞥他一眼,他正严厉地审视我。
“过来一点!”我便过去一点。校长很年轻,头发是一根根立着的,像一片又矮又黑的森林,自从那以后,我一直讨厌男的让头发竖起来。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眼睛深陷在浓眉下,威严的样子,令人害怕。
他右手夹一根烟,空着的小指头在办公桌上边敲边问:“听说张老师鼓励你们写些低级趣味的作文,还有……竟然把毛主席诗词改成一篇童话。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廓……”我对诗词中出现的鲲鹏,仙山琼阁产生了很多奇妙的幻想,虚构在天界,有一个没有人间疾苦的天国,仙山琼阁,到处奇花异草,泉流瀑飞,鸟语蝉鸣。我乘坐一只大鹏鸟飞往天国。张老师还说写得很有意境,在别班都朗读过。
“你为什么要编写乘坐大鹏鸟到天上看仙山琼阁?人间到处是莺歌燕舞,潺潺流水,不是天堂胜似天堂。说着他拉开抽屉,找出一个小本哗哗翻了几下。“经常去石板街,对你们进行反动教育,他找你谈过几次话,谈了些什么?你要一句不漏地说出来,好,开始吧!”
我愣怔在那儿,被他的气势吓懵了。但懵醒后又明白了,他肯定在报复张老师。他等了许久,见我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恼了:“你别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我专门查了你的作文,尽是些乌七八糟的小资情调,连一条狗都写得津津有味的。狗是什么象征?但是,你毕竟是一个受害者,只要态度好,我们宽大处理。”我依然保持沉默,依然……
可能是意识到我很倔犟,他换了一种口气。像大人哄小孩。“你的语文老师,过去犯过严重错误才被下放到这里,连他爱人孩子都和他划清了界线,你还护着他?到这里,他右倾思想又开始回潮,妄图把你们一个个都培养成修苗子,多危险啊……”他嘴里那个“发条”一个劲儿地弹动着,抛出一串一串我似懂非懂的语句,我听不进去,也不懂。只是听说他爱人小孩与他划清界线,倒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很为老师难过。
我只是凭着孩子的善良和纯真深深地敬爱着老师,在我心里,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
校长有点不耐烦了:“你到底说不说?他和你谈过什么话?”我倔劲儿上来,绝不配合。校长弹弹烟灰,“我看你人小心大,今天你不向我交待就别出这个门!”
于是我便用长久的沉默表示抗议。从中午站到下午,气力有些不支,直到头昏眼花倒在地。校长害怕了,把我放了。
回到家里,父母听说我被校长找去谈过话,急坏了,母亲说:“校长让你怎么说就怎么说,运动不是闹着玩的。你爸吃了这方面的苦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父母对张老师是最了解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回家向父母报告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谈得最多的就是张老师。父亲也说象张老师这样的老师,十分少有。遇到这样的语文老师是我的运气。
“校长让我说老师的坏话,我死都不会说的”。“既然别人都说了,你也随便说点嘛!”妈妈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就会犟嘴,和你爸一样,好认死理,碰到南墙不转弯,被学校开除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父亲也有些担心:“既不能出卖老师,又要保护自己,你还小,也不能这么栽了,校长下次找你谈,不要硬顶,用用脑,转转弯,讲点策略嘛,我就是吃了直率的亏!”
庞玲告诉我,校长也找过她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啥好话的。就说自己学习不好,不爱劳动,张老师说她太娇气。也找过田树,田树说张老师如何逼他背课文,背得头昏脑胀。把校长气得半死。可能有些情况是班长说出来的,他从小有政治敏感。更多的小梅说出来的,她是个漏嘴巴,从不把门。脑子又少根弦,该说不该说的统统说了。又说不清楚。结果就被校长演变成张老师唆使学生打架、恋爱和挖防空洞。这些罪名,对一个老师来说是致命的。
几天后,校长又把我叫去,程序和上次一样。当他第二次问我:你到底说不说时,我终于开口了。谈了许多张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学田树,尽量说老师的好。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了同情弱者,如何认识和珍惜青春美好,还有科学的种田知识等等。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校长哭笑不得,拿我没办法,只好算了。
这一天召开全校师生批斗大会,张老师终于出现了,在台上。我好怕张老师会“坐飞机”,没有,只是坐在一个凳子上,毫无可怜萎缩的神情。年轻的校长声嘶力竭地高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张老师仍是用习惯那样笑着,笑深深地藏在眼神里,有诙谐、也有讥讽,我终于懂了,还有坦然。
校长所列举的关于张老师的种种罪名,那叫什么罪?那才是让我们佩服他的地方,什么学生的作文,缺乏政治性、斗争性,不按计划上课,智育第一,教唆学生恋爱…我对运动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迷茫。
张老师被罢了课,再也没权利上讲台了,管我们学校的试验田和出煤渣。每当见他挑一担粪桶迎面走来,我都要绕道走过去,实在躲不过,就低着头极亲切地叫一声:“老师!”张老师对我笑一笑,仍是原来的那种笑。
突然很长时间不见张老师身影,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回武汉了吗?
看不见张老师的日子,我和庞玲经常谈起他的风趣,他的机智,他的幽默,他丰富的眼神和笑意。真的很想念他。期待下一堂语文课,一个熟悉的身影出乎意料地跃上讲台。虽然每天的昐望落空,第二天依然怀着信念期朌着。
有一天庞玲告诉我医院有便车去武汉,邀我与她同行,我高兴得蹦起来。潜意识想,也许我能在武汉见到张老师哩。
回家告诉父母,父母挺高兴,觉得我可以去见见大世面。积极准备行装和路上小吃。我是第一次去大城市,激动得夜里失眠,最大心愿就是看看,庞玲和张老师生活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乘坐的一辆面包车,车上堆了许多货物,我不嫌弃。我们和货物挤在一起,出发了!观看着一路上景色,兴奋填充着心情。
当我第一脚踏上武汉水泥街上时,激动地对自己说:这是武汉!小时糖纸给我带来绮丽幻想的武汉,是张老师出生成长的城市。我来了!不是梦境。
目光所触,没有层峦叠障的山峰,只有鳞次梯比的高楼,绵延,无边无际。突然眼前一亮,龟山,背驮茂密的森林,万千高楼突然在一片森林面前黯淡。
武汉是艘万吨巨轮,柳林镇是一条湖中小划船。小划子的清悠宁静,龟山有。
庞玲从小就看尽人间繁华,我们坐在井底,抬头只望一片天,但却因此拥有了丰富的幻想。
庞玲也说: 武汉车水马龙,人车喧闹,空气混浊,久了也生厌烦的。这里没有柳林镇诗意和清新。
庞玲家住中学,校园有一排排老梧桐,窗台上摆满花草,窗明几净,家里好清爽!她母亲满脸的慈祥,说话声音响亮,是语文老师,一见我就夸:你这妮长得很顺呀。我很不好意思,当面听夸长相,从来没有。只在四五岁的时,常听到几个婆婆说,这小妮儿,模样俊,有神气。庞玲问母亲张老师回汉没有,她母亲说:“没听说。他不是在柳林镇吗?”
我们把张老师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她母亲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但他的苦日子,也没多少天了。他以前是一所名牌大学附中老师。写过很多文章。言多必失,问题就出在他文章思想观上。这样才遭遇下放。”我一听,对张老师更是肃然起敬。
第二天早晨,带我们去逛街,任何一条街,好象都没尽头。我问水果湖在哪里?庞玲很奇怪你咋知水果湖呢?我讲起张老师在石板街故事,庞玲笑得前俯后仰。
那我们就去水果湖张家湾看看,说不定就碰到张老师了。一路电车直达水果湖,看到了一群群红楼,庞玲说这是洪山区,省政府机关在这里。感觉自己飞上天来了。想起诗词“鸟儿问答”:“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廓。”到了水果湖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一片湖,张家湾也不是一个村,而是一条繁华的大街。
我俩就坐在张家湾的马路边上,细细聊着张老师的点点滴滴,他上的每一篇课文,我们都能背出来,他讲述哪篇课文用了什么神气,用什么语气表演课文中某个人物的语言,用怎样的语调朗读我们哪一篇作文,一一回忆着,还有他幽默的语言,各种意味的含笑眼神……
这样一个有教学天才的老师,恐怕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了!我们深深思念着他,好象这里充满了他的气息,久久舍不得离开,如果张老师突然穿着皮鞋走在这条马路上,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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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者小空在离京城百里处大山深处安营下寨,宴请军中曙光等主将,令夏娃恋月相陪,军中曙光盛兵前来,风行者小空率兵包围众将士,道:“众将士若有不同心前往攻打军中曙光的,格杀勿论。愿意前往的,出军营。”有一半将士走出军营。将军袁非非道:“众将士皆如兄弟,出生入死历尽劫难,我宁死不做出卖兄弟之事。”风行者小空下令放箭,袁非非亦下令放箭。农夫纵马前来,攻入风行者小空军中。众将士大喜,道:“大将军还活着,大将军来救我们了。”双方混战。小狐仙和军中曙光等将士赶到,风行者小空大败而逃,夏娃恋月亦趁乱逃走。
那样的时代啊,有时候会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