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捆了一堆旧书吩咐我去卖,出于好奇,我偷偷地留了几本。起初躲在屋后阴沟看,无论母亲怎样吊着嗓子喊:回家吃饭啦!装未听见,后来像入了魔似的拿到学校,书中的故事使我深深入迷。
物理课,是我最感头痛的,叶老师是知青抽上来的,说话语速快,声音高八度,听久了,耳朵累。她的讲课,如果我听不懂,就真没几个能懂得了,我是学习委员哩。能懂一点的内容大都是自学来的,反复啃课本,慢慢掰扯明白的。幸亏叔叔把自己中学时代的课本留着,弄不明白了,就去参考老课本。实在解不开难题,就睡觉去,有时会在梦里受启发,一觉醒来,能自然明白,有时灵光一闪,突然就想通了。只要你肯用功,就有神来助你,真的,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平时不怎么听课,考试也不差。
逢上物理了,我就躲下面读小说。这次读入迷了,她走近我,没有察觉,十分顺利地把我的书收缴了。叶老师说:“我知道,你脑子灵,不用听课。但你太傲慢,很过份!”我一下子如梦惊醒了。下课时,叶老师丢下一句:“我要把书交给班主任!你去找张老师谈。”
我怀着侥幸心理,仗着石板街的“交情”,想去把书要回来。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张老师,吱吱唔唔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老师站定奇怪地望着我,眯缝着眼,抿着嘴一丝冷笑:“干嘛?”
“我想要我的书。”
张老师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甩了一句:“你想要你的书?你想得太简单了吧?”
说完极威严地朝办公室走去!我被凉在那儿,目瞪口呆,在劫难逃了。
放学后,我拉着庞玲,再去找张老师,庞玲到了张老师家门,就再不往前踏半步了,庞玲平时很大方,唯每次见了张老师总是红脸低头,十分敬畏。
我们立在他家门口,盯着他那挂着的苹果绿窗帘,门半敞开着的,久久犹豫,不敢跨进。庞玲说,你横竖躲不脱了,勇敢面对吧,你是好学生,老师肯定不会为难你。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老师住的是套间,外间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我们的作业本。
进去后却发现他和上午换了个人,那笑又是平时熟悉的幽默亲切了。
“你胆子蛮大的呀!竟然敢看这种书!敢拿到学校看!还敢在课上明目张胆地看!谁给你的胆子?”三个惊叹语,把我吓得一哆嗦。
“这是一本禁书!哪来的?”
“捡的!”
我不能说是父亲的,我父亲一年前,被办了学习班。
他住在茅棚里,有一次母亲弄好吃的带我去看父亲,回来的时候,峰回路转,迷路了,那天飘着细雨,黑雾朦胧,母女俩在山坳里徘徊好久,找不到路,路上也不上见行人。当时都害怕极了。不知转悠多久,才转出来。父亲偶然回一趟家看我们,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背着步枪。让我们一家孩子都惊恐不安。从小爱做恶梦与这个也有关系。
“六一”儿童节那天我们游行到郊外,见父亲拿着一个大烧饼蹲在窑顶上,可怜巴巴地在队伍中寻找我,我化了装,听着哨令挥舞着一个纸扎的向日葵,他没法认出我,那寒碜的模样,象个流浪的民工,心中一阵阵钻心疼痛。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父亲的。
张老师没有继续追问,我松了口气。他微眯的眼神中流露一抹笑意,我读懂了,他根本不信,但也没逼我。
他把书翻得哗哗响:“叶老师手下留情,如果书直接交给校长,教务处,我看你就玩完了……这种书嘛,看看可以,但是……”
我刚松口气,一个“但是”把我的心又紧紧揪起来,我等待他往下说,许久之后他竞问:“你读懂了多少?”
我不知“但是”后面的意思,沉默着!
“问你呢?怎么不答?”
“我……大概读懂了一半!”
“前一半?后一半?”“
“前一半!”
我确实只读懂前一半,简爱童年受舅妈和她其它孩子欺凌,饱经折磨。读到她被舅妈关在黑屋里吓昏了过去的情景,深深触动了我的心灵。后一半,简爱长大了,和罗切斯先生之间的事,稀里糊涂,我实在是读不明白。翻来覆去只是在认真读前一半。
“那谈谈你的感受!”我看老师脸上正漾着亲切的笑,也不再紧张了,极认真地说了一些体会,我记故事能力比较强,只要认真读过的小说,基本是可以复述的。“我讲述后,发现以前不清楚的东西,突然清楚了,仿佛看见倔强的小简爱从书里走出来。
张老师突然朝门外大喊:“你进来!”原来张老师知道庞玲在外面。
我俩过来时,犹犹豫豫的神态举止,他在窗帘后已瞄了个一清二楚。
庞玲也是小说迷。他告诉我们,读小说是有技巧的。你们读小说,读到了什么?庞玲说:“故事和人物。”张老师说:“这两点远远不够的。”张老师说:“要特别注意读细节,细节最能表现作者平时的观察力。阅读不掌握技巧,读多少,也学不到东西。我们刚学过的两篇课文,鲁迅写的《孔乙已》《药》其实就是短篇小说的手法。无论语言,细节,人物,思想,都很妙。多用心体会。”
空气活跃了一些,我大胆地问:“这书这么好看,为啥有毒?”
“不说了,你慢慢体会,记着,这本书,其实是一部世界名著,有成熟圆满的艺术成就。名著需要精读。就躲在家悄悄看看吧!千万别拿到学校来。你收好了,直接回家。”然后用报纸包好书塞进我书包里。
回去的时候,庞玲悄悄说,她也想读一读这本书。我答应了。庞玲说以前读小说是囫囵吞枣,除了被故事情节带着跑,什么布局结构线索悬念都没用心注意过。决定认真读一读这部世界名著。
四、义务劳动
一踏进石板街,一阵嘹亮的歌声传来:“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庞玲问:“谁唱得这么好听?”
“讨米婆,现在可能完全疯了。”
庞玲认真听了一会儿说:“听歌声,这个人是受过唱歌训练的,一般人唱歌用嗓子干唱,她运用了共鸣,真假声的转换,气息平稳,我小时是少年宫合唱团的。这女人肯定不是柳林镇人。应该是从哪个城市流浪来的。”
庞玲对她命运唏嘘感叹。
讨米婆嘹亮的歌声引来了人的围观,大人们猜说从前她肯定唱过戏,她怀里抱着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脸像长久没洗了,象长了一层黑锅巴的,看不清真容。
守杂货店的田树婆婆招呼她去店里坐,田树婆每次见了都和她聊天,给孩子塞几颗硬糖。田婆婆心疼地说:“瞧你把孩子脸弄成啥样儿啦?”她一听,蹲在污沟边,用水给孩子一把一把地摸着洗脸,依在唱着歌,一首唱完,再换一首。
田婆婆摇摇头,“疯完啦,一瞧就知道是个标致人模子,嗓音又好,过去准也享过风光!说不定还是个官太太,这年头,当大官的不都倒台了吗?她呀,肯定是遭这个业!”
田树婆婆,嘴一张一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另一个故事里。
田婆婆把手伸进装糖的玻璃瓶里,捏了三颗糖。捏着捏着就放下了一颗,拿出瓶口时又放下一颗,然后轻轻掰开,走出柜台,给孩子喂了,那孩子含住糖,“嘣嘣”几下,吃没了,没有了,用手指着那玻璃瓶直哭。
讨米婆打一下小孩伸着的小手,小孩子便大哭了。
庞玲从书包里翻出了几块饼干,糖果给了孩子,看着可怜的孩子,眼睛湿润了。拿出手帕,替孩子揩掉鼻涕,把手帕绑在孩子身上,说,孩子鼻涕都流嘴里去了,你要帮他擦呀。庞玲的动作和张老师竟如出一辙。
讨米婆却呵呵傻笑着,却再不知道说:“难为您家了。”
我捏了口袋里仅有一枚五分硬币,走过去买了几颗糖全塞给小孩,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家走去,心里像装满了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周六,常规的劳动课,学校这次分配的劳动任务,是在学校背后山顶上削平山头,让它变良田。这座山,我们从下面垦荒一直垦到了山顶,种过大白菜、油菜、辣椒、红薯,永远只种不收。也不知究竟长成功了没有。
六月盛夏,我们戴着草帽、扛着锄头、背着水壶,浩浩浩荡荡地上了山。山上荆刺丛生,乱石林立,土壤呈红色,粘实,挖得艰难,很快手就起血泡。顶着烈火骄阳开荒是十分辛苦的。
庞玲有气无力地挖着地,锄头都拿不起来的样子。张老师喊:“庞玲,别骄气。加强劳动,锻炼身体。”老师喊完,刚转身,就听见有人喊:“庞玲中暑了!”
庞玲平时很注意节食,一餐二两米饭,从没握过锄头,哪吃得了这般苦。她从小最多也是学个工而已。劳动没经验,竟然不带水上山,开始看见她一个劲地冒汗,后来汗也冒不出来了。
张老师急忙查看庞玲情况,脸色苍白,呼吸不畅。我吓得要命,张老师说,你们都别紧张。主要是脱水严重,她太过焦渴了,拿水过来。我忙寄过水。我有经验,上山时背来一大壶,给庞玲喝了。我说:“庞玲,别吓我啊,你没水,怎不问我要呢?”
张老师说:“老师太粗心,明明知道,你吃不消,还批评你娇气,老师向你作深刻的检讨。你好了,说个惩罚,我坚决实行。老师犯错,与学生同罚的。”庞玲听了,虽闭着眼静,但却有一丝笑意浮了上来。都这个时候了,张老师还会幽默。让我们紧张一下子就松弛了。
张老师目光搜寻了四周,光秃的山头,一览无余,远山虽在眼前,距离却很遥远,近处无树,何处躲荫?张老师很愤怒,这么大个山头,不见棵树,就象一个人,把头发剃光光的,一根头发也不留,山神都会愤怒!张老师突然发现田树不在视线内,躲哪去偷懒了?
梅子报告:“张老师,我知道他们藏在哪里。”然后带着张老师到山头那一边,田树带着几个男生挖了一个洞,洞有一米多深,几个人猫在里面偷懒讲故事,谁也看不到。张老师看到这个情景,没有生气,点了一下头说:“再挖深一些。”
田树得意地笑:“别人叫我老鼠,总得有点作为。”
张老师说:“下山再找你算帐。”田树做了一个鬼脸,张老师转过头,却偷偷地笑了。
张老师把庞玲抱进山洞里凉快,班长带了仁丹和清凉油,他妈是医生,听说她要上黑屏墙的山峰垦荒,担心他中暑给他准备的,张老师塞几粒到她嘴里,我给她擦了清凉油。田树说他包里有馒头。庞玲慢慢清醒,四肢乏力,脸依然无血色。张老师要她吃掉馒头,她摇头。班长递过来一个西红柿,她吃了。她脸上慢慢有了颜色,也恢复了一些神气。
田树脸色有点青,几大口把馒头吞了。张老师回头看见,幽默地一笑。
洞这边稍有避荫,张老师召集大家休息。
同学们问,“我们班开出这片荒地,种啥呢?”
田树说:“听我奶奶说,这地方以前是原始森林,生长着高大茂密马尾松、沙松、油杉等树木。我奶奶还说,这里土质只合适种松树,种庄嫁肯定不行。所以我才懒得白费力气。”
张老师说:“我查过资料,土壤变红的原因。红色土壤,含铁铝质很重,土质粘性强,缺钙,土质没有营养,除了种树,别的还真是见鬼。顺其自然,让它再变回原来状态吧!”。大家听了都啪啪鼓掌。
田树说:“我的名字有树。我妈说,以前生我时,开门能见满山是树,所以给我起名田树。”
张老师说:“田树田树,就让田地长树吧。”
班长担心问:“学校会同意吗?”张老师:“只要土地同意就行!你们以前都种过庄稼有收成吗?”
班长说:“只种过,没收过。”田树问:“被老师收去吧了?”
张老师说:“胡扯!刚长青苗,牛羊来啃。畜生可怜,这里原本来是它们的草地,草没了,不吃庄稼吃啥?免强长大的,因土壤问题,也营养不良。”班长一听:“开荒种田,搞得我们手上打泡,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田树说:“你损失了什么,哪次评劳动积极分子少了你?我早就发现了,一年来的播种撒肥,只是玩玩小孩子过家家。所以我懒得当真。”我说:"难怪你最会偷懒。”
到了课表上的劳动时间,不上山开荒种地,劳动课怎么上呢?劳动课,就是搞劳动的,种什么无所谓,有没有收成无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田树说他奶奶说:“把密密的一片森林,砍得一树不剩,挖得千疮百孔,一草不生,是罪孽。”
我们小时候,还看见山顶上有森林覆盖,生长着马尾松橡子树,小伙伴们经常爬山到林子里玩,拾过菌子,采过映山红。慢慢就被人砍光,做了家具,盖了房屋。听老人们说,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藏过老虎豹子的,晚上在夜梦中经常听到虎啸声,后来才被伐去炼了钢。
大家一致同意种树。十年后,山上绿盈盈一片,蘑菇生长,百鸟鸣叫,映山红一片,牛羊也不再没草吃。岂不是天堂重见!
田树高喊:“我叫田树,谁再喊我田老鼠,我踢不死他?”
下山了,庞玲四肢乏力,走不动。田树对庞玲说:“我背你!”庞玲不理,坚持自己走,走几步摔倒了。山路狭窄坡徒,只一个人可行,搀扶也不成。
张老师蹲下来:“别逞能了,老师背你下山!”
庞玲不肯。
张老师说:“别扭扭捏捏的,好不好?遇到这情况,不是没法子嘛。下山再出岔子,我向谁交代?”庞玲只好爬上了张老师的背。
张老师背着庞玲,田树在张老师前后守护着,随时替换的状态。
张老师说:“不要老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的,照顾好后面的同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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