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外
石板街的少年往事 二、意外两条溪水从山里奔来,在镇西头才交聚在一起,汇流成一条河,横穿柳林镇南部。河水不宽,但清澈见底,一路翻滚着浪花。
柳林河岸有一片柳林,柳林条可以扎成帽子,可做柳笛吹呜呜声,草坪是练习翻跟头的地方,孩子们最爱。
夏天黄昏时,一条河流上下都游动着孩子们的黑头。有几处深潭,是游泳的禁区,有人投河自杀过。大人反复交代过不许去,当河水变廋的时候,会捉到藏在潭水里的黄鮕,把一只粪框朝河沙深深一戳,就会有几条泥鳅在框里蹦跳。
中学就在柳林河那边,得过桥去。铁索吊桥,人多的时候,桥会晃晃悠悠,心也随之发抖。桥两边横着几条缆绳,手扶在上面,掉不下去的。桥面由一条条小木板铺成,年代太久,有些板子踩破了,有的地方,还掉板子,留着半尺宽的空间。得格外小心,稍不慎,一只脚踩到了空洞里,一只腿悬在桥下,胆小的会吓得哇哇大哭。有些小孩子,怕桥晃,便从桥下过河。河水不急,走河里的大石礅也能到河对岸。若刚下过大雨,洪流急,有的石尖淹在水里,脚步太小,跳不过,就一脚子踩进了水里了。
那年上中学二年级,第一节课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健步跨上讲台,石板街的同学惊得目瞪口呆,窘得相互伸一伸舌头,做一个鬼脸。他一笔一划地在黑板上写一个名:“张晖”。雄劲潇洒的字体,每一笔如刀剑般韧性。
他没骗我们,他确实是张家湾的人,但是武汉水果湖的张家湾。下放来到柳林镇中学。当班主任,教我们语文。
学生,来源复杂,石板老街的,新大街的,工矿企业来的,山乡沟野也有……老师们各有背景,下放来的老师,青一色大学毕业,还有北大的。柳林镇可能沾了军工厂的光,声名远扬,中国地图上也有柳林镇的名字。
同桌庞玲,骨子里带来的优雅。两只长辫子,扎一对深色蝴蝶花,能歌善舞。她不是土生土长柳林人。是武汉人,为投奔姐姐而来,她姐在一家军工厂医院工作,是借读生。
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她也上过中学一年级。嫌那学风不好,怕被熏染坏了。子弟学校的学生,父母是造枪枝弹药的,血性刚烈,多少影响孩子。派性斗争时,军工厂是荷枪实弹开火的。半大的男孩,三五一群晃到石板街上来,说着汉腔,一口甩一个婊子养的,把妈养的,透一股霸气骄横。
张老师第一课直接点了庞玲名字,任命她当文艺委员,预备玲声响后,她负责起歌唱。原来,庞玲母亲和张老师是武汉同事。
她起的许多歌,我们没学过。课外活动时,张老师常抱一架手风琴来,教我们唱歌。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红军不怕远征难》之类,一次柳林镇庆祝向阳院成立节目汇演,全班拉到舞台上演唱。
庞玲的优雅令我心生自卑,我便故着清高,保持距离,傲慢的人是服弱不服强的。面对强者,这是我惯用的态度。你若骄傲,我则不屑。
同桌数月,彼此无言。她除了上课前起歌唱,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读小说。读得入迷了,上课也偷看。语文和历史,她会格外用心来听。数学越学越差,有一次,不及格。面对几何图,咬着笔尖,苦思冥想,低声叹息。交作业时,总是拖了又拖。常空着题交上去,也不抄谁的作业。我心生恻隐,再看她题空着,用英语问一声:“Can I help you?”她一听十分欢喜:“Yes ,thanks!”冷淡关系从此解冻,渐成一对好友,校园里来去,如影随形。
她们经常交流小说看,《苦菜花》、《西沙儿女》,有时送一点小礼物,扎辫子的绸绳,一块手帕,一本又一本草稿纸,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我对漂亮的糖纸更生欢喜,从小收藏了很多糖纸。对武汉最初的美丽遐想,来自于武汉糖果精美的糖纸。
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有一回她神秘地告诉我,她读过禁书《青春之歌》,里面有爱情。她还看过一本医书,女孩子到了十四五岁,会发生身理变化……我大吃一惊,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我常带她逛石板街,吃我母亲做的饭,夹了杂辣椒的软皮子粑粑,包了三鲜(胡萝卜、豆腐干、黑豆)的糯米粑粑。她也带我去过她姐姐家。放了学,直接去幼儿园接回侄子,三岁多,象年画上的胖娃娃。放下书包,她麻利地做着家务,洗衣,做饭,去食堂打饭提开水,跑来跑去,几多忙碌,一点不娇气。她从武汉到山镇,原来不是来投奔,而是来帮忙的。
张老师上课很少拿备课本,有时甚至连课本也不带,只捏几只粉笔,但这并不妨碍他讲课的精彩。那声音不止是抑扬顿挫,有时像钢琴演奏着交响曲,激越、奔放,音符顿断,余音袅袅,张力无限。有时则似小提琴演奏着小夜曲,语调缓缓儿,轻轻儿,像是怕吵醒了谁甜蜜的梦儿,又像怕碰碎了什么,带着迷朦一般醉过去的神态,连最爱乱动的“老鼠”也常常忘了自己脾性,专注得像入禅定了一般。
语文课是要写作文的,他给我们布置的第一篇作文是“我的……”后面的由自己填写,你想写啥都行。“老鼠”举手问:“鸟虫花草猫狗之类也写得么?”
我们立刻哄堂大笑,这还用问吗?猫狗算什么东西,花草鸟虫统统是臭资产阶级情调。“老鼠”叫田树,因脑瓜子灵光,爱钻空子,具老鼠的特性,再加上谐音,就被人叫成了“老鼠”。上了中学,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再听谁叫老鼠,谁叫扇谁。下面就用田树好了。
田树应了这个名,长得如松般高壮,走到那里,不怒自威。小学时代,自己极少买笔和本,常有同学给他“进贡”。削笔刀,小人书,只要带着喜欢的眼神瞅一眼,你就要送他。不送也可以,他走路随便撞你一下,只能咽进肚子里。他打过所有的任课女老师,还都打哭了的。学黄帅反潮流,就数他学得惊天动地。只有体育老师喜欢他,无论啥级别运动会,只要他参加,就没当过亚军。同学们对他是崇拜又敬畏。
田树的横,除了来自有力量的身板,还有他那异于常人的脑瓜子。他对本班女生有侠义精神,经常抢了外班女生的键子和橡皮筋,送给本班女生。他用不完的本子和笔,也会撒给他喜欢的某些女生。
女生们对他也好,有好吃的会分给他,没好吃的,从碗柜里包一包杂辣椒,锅里铲一块焦锅巴来给他吃。从小到大,他打过无数架,没有一次是输的。所以当田树在运动会上长跑一千五百米时候,班上全体男女生都会在跑道上助跑。
张老师笑着接受了田树挑战,出乎意外地回答:“花鱼鸟虫猫狗,只要你喜欢,都可以写!”我们啊地惊叫着,难以置信。
小学时代的作文,常是批什么。二年级时老师要求批“克己复礼”,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嘛,老师一定是解释过了的,可能是忘记了,可能没注意听讲,拿回家根本就不懂啊,于是就缠着父亲帮忙。父亲顾不上,就蹲在墙角里哭啊哭,眼睛肿了,泪水哭干了,困倦了,睡着了。
再逢批什么,找一份报纸抄,有一回批《三字经》,抄着抄着,连下转第四版也抄进作文了。接下来,忆苦思甜,我们常常编一个老贫农穿着烂棉袄,戴着破帽子,赤着双脚,拄着棍子,拿着破碗,顶着风雪,打着颤抖……到一家地主门前去要饭,恶霸地主放出一条大恶狗,把他的腿咬得鲜血淋漓,留下了仇恨的伤疤。
五年级时,多半是记事作文,《搬砖记》、《开荒记》、《送肥记》,最多是《送肥记》。肥常常是从随便哪一家灰堆里扒来的煤灰,薄薄地盖上筐底儿,浩浩荡荡,摇摇摆摆,磕磕绊绊地给某生产队送去,目的到了,肥也泼光了。还写过推板车做好事。
有一篇课文叫《刘文学》,刘文学与偷辣椒的地主作斗争,被地主掐死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幻想,能遇到这样一个坏蛋,作勇敢的斗争,哪怕献出生命的鲜血。
学毛主席著作后要交心得体会,一般把毛主席著作原话大段进引进去,看看篇幅差不多了,再划一个句号。
我家曾养过一条黑狗,叫阿雄,常常替妈守水果店,居委会主任的儿子放学后路过那儿,抓起一把枣子拚命地跑,狗追上去咬住他的裤子不松口,在他腿上印上一行牙齿印。
狗闯祸了!我妈一向谨小慎微,老实巴交,拿了平时舍不得吃的红糖麻山果子去陪罪。主任不依!说石板街上人来人往,不能养狗,快点把狗处理掉。阿雄其实很乖的,长这么大,从没咬过人,这次也不是真咬,只是想抓住他而已。它如果真咬,骨头都咬得断的,而连血印都没留下,说明它用力是有分寸的。我妈听了主任话回来,心情复杂,苦思冥想着处理的法子。母亲不敢让我知道。阿雄是我一手养的,用米汤一口口喂大,它是我的宝。
母亲开始实施计划了,几次带它走亲戚出远门,想把它丢了,但这狗灵性,仿佛明白母亲心思,一路上亦步亦趋,生怕走丢了,根本丢不掉。又把它带到人多的地方去,周边工矿企业晚上放露天电影,就说:“阿雄,我们去看电影啰”,然后自己钻进在人堆消失不见。结果呢,自己还没回来,它早就趴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有次我父亲趁出差带它去了外地,车也坐了,划子船也坐了,几天后它也是先回家的。我知道了这些,大闹一场,谁再想法子丢我的狗,就得先把我丢掉算了。我母亲说,丢掉它,是为了让能留条活命。谁知这狗这么灵性,根本丢不了,只能随它的命去了。
想到这,我很快写起来:
“早晨推门一看,哟,夜里下了一场雪!一条还未满月的小狗被丢在我们家口,冷得发抖。我赶紧把它抱进屋放在火炉旁,妈妈见了说:‘女孩玩什么狗,拎出去!’我把狗紧搂在怀里。狗似乎听懂了妈的话,求援似的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湿润润,柔软软,一双清澈的眼睛,可怜地望着我,我一下子想起无助的小婴儿,我把小狗搂得更紧了……”
作文评讲课,张老师把一摞作文本重重地摔在讲桌上大骂:“你们写的是嘛玩艺啊?怪不得毛坑里的粪总是掏不尽哩,原来…唉…你们肚子怎么装了那么多什么乱七八糟的废物?就不能写出一点有营养的文字吗,就不能让人读了,能养眼养心的东西?你们的文字让我看到的是什么吗?一堆堆干枯了千年的烂茅草,干巴巴,榨不出一丝水分。口号标语,一个个倒喊得蛮顺啊。你们是在作文,作文,懂吗?作文最重要的东西是情感!情感!”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好像这两个指头就是情感。我们都愣怔地困惑地望着他,真的听不懂。情感不是属小资情调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长久一阵沉默之后,他那眼睛里闪着的愤怒之光渐渐地散了,消融了,像罩了一层薄雾柔和了,摇摇头,笑了,只是那笑很勉强,无奈,难看。
接下来张老师说:“有两篇作文还算写出了一点人味。”他阅读了庞玲写他侄子的片断,小侄子童言趣语,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庞玲的语言清新自然,流畅,有韵味,就象她的气质一样,仿佛天生。
张老师说还有一篇作文,写得更有情感。我们待他说出作者的名字,他没有,他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标题:《我的阿雄》。我的心一跳,是我写的。
他并没看我一眼,在静默中酝酿了一下情绪,用小提琴般舒缓轻悠的抒情语调,借助他特有的丰富生动的表情,把我作文中的一幅幅画面,慢慢儿推送到我们面前,给人一种电影似的画面流动感,大家都屏住呼吸根据文字描绘所呈现的画面,张老师在他的读诵里加进了他自己的一些创作,使作文更丰满。
“……每当我放学一踏进石板街,阿雄就会欢快地迎接我。可是这一天,阿雄没有来迎。不祥预感袭来。早晨送我上学,它一直把我送到了校门口,这是从来没有的,平时送到桥边就不再往前了,它从小受了训练,河那边有学校,学生多,不能去。这一次就一直跟着我走,过了桥,我赶了几次,它躲闪一下,依然悄悄远远地跟着。到了校门口,我说你再跟着,会有人用棍子打死你的。它一听吓得掉头跑回去了。我望着它的背影,哈哈大笑。狗就象四五岁的孩子,我说的话,基本能听得懂,但它辩不出真假。
“我心急火燎地回家,狗窝里没有,找遍屋里所有它喜欢呆的角落,没有。凡是阿雄喜欢玩的地方,我都去寻一遍,喊一遍。一边喊一边问遇到人,象被人导演过了,都摇着头。我再喊不出声音来。我最后去柳林子里找,天啦!它正被吊一棵粗大的柳树上,奄奄一息。我悲嚎着奔过去,抱起树干爬,树干太粗了,爬不上去,我跳起脚声声凄切地呼唤:‘阿雄——阿雄——’它望着我,流着泪水,一滴一滴的像雨滴落在我头上。不一会儿,它闭上眼睛,再怎样叫,也不再睁眼……早知道它那天会被居委会安排人用棍棒打得半死,再挂在树上,我是怎么都不会让它离开我的。”
一股淡忘的悲痛被张老师的朗诵带回来,特别想到那天它死死跟着我上学的可怜的眼神,悲从心起,我旁若无人嚎啕起来,女生们“嘤嘤”哭成了一片,像伴唱,男孩们个个泪水长流,不停吸着鼻气,犹如和声一样。就连张老师的眼晴里也噙满泪花……
张老师待大家哭完了,安静了,语重心长地说:“这就是情感!一条狗尚能催人泪下,我们写人为什么找不到这种能激起我们共鸣的东西呢?你们笔下的人是稻草做的,是纸扎的,没有生命,没有呼吸。按你们事先设好的模型铸造出来的,他们有统一的思想,统一的语言,你们写的是一个死模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而人应该是有灵魂的,不同的灵魂显现出不同的性情。作者赋予狗以人性,它才鲜活生动,灵动可爱,才为它的死去而伤心悲痛。你们写人怎么反而闻不到人味,没有气息呢?作文是什么?作文就是让内心的情感作自然的流淌,懂么?我们可以写随手拣来的题目,就像唱歌一样随意哼出一些曲调来表达自己的快乐、忧伤。作文是一种画替不了,唱歌替不了的另一种美的享受。是跳皮筋比不了,抽陀螺儿比不了的另一种情趣的表现,不要一写作就翻报纸,不要作文开头来一句:东风浩荡红旗飘啊,便以为那就是十分精彩了。张老师一席话,一下子推翻了整个读书时代给我们定义的作文概念。
(未完,请关注第三将军)
网友评论
好一个真才实学的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