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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历数万年的漫漫生命,受到光阴点化,修习经卷无数,这无疑沉淀了性格也开阔了眼界,可回想起来,那些散漫的人生里,尤其在我归隐后,多是空无无状,沉默很多,沉寂也很多;而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不过这千百年,那正是凤九走进我生命的日子;特别最近这三百年间,也算得是食得人间烟火味,不知惆怅伴天明。
因着凤九人缘好又爱热闹,连带着我的交际圈子也跟着充盈的不少。我本不是个随和的人,但凤九是,我便也愿意迁就着她的随和。
魔君燕池悟近年终于放下了对我的仇恨,虽说他恨我一说本就属迁怒,无据可依,但是各人情感,难以把握,爱屋及乌,恨屋及乌皆属正常。燕池悟爱慕了姬蘅多年,这是四海八荒人尽皆知的事情,他爱她的样貌才情,也爱她的温柔安详,燕池悟不自觉的在心中将姬蘅极大的美化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以至于他听闻姬蘅倾慕于我,却反来怪罪我找我决斗;以至于他明知道姬蘅求他抑制秋水毒是在利用他,可他甘之如饴;他明明一直清楚姬蘅心不在他,可他天真执拗的以为他能感动她。他不忍去破坏姬蘅的好,又或者说,他不忍去破坏他内心为姬蘅幻化出的好。
于是姬蘅一事,成了燕池悟运中的一个槛。
他在那之后沉寂了许久,再回来,绝世美容上仍是没心没肺,言语依旧粗糙简单,可凤九说,小燕从前并没有那么爱酒,而现今的魔君燕池悟嗜酒成性,微醺是常态,似乎借酒消愁多少成了他避开往事,也避开自己的捷径,想来总是有了难掩的伤痕印记,被他执着的隐藏着。而走出这个困局,学着正视和消化命中的执念,那是他的修炼他的缘法了。
凤九和燕池悟依旧相约不时造访梵音谷,在他们的族学中列席听课,多数时候我也陪伴她入谷,我们也仍在易水寒的院落住下。当时的梵音谷中,频频出事,凤九一舞被伤,甚至被拿走了与我有关的那部分记忆,可也是在这里,我们更看清了彼此的心意,承诺坦诚相待,那几个月朝夕相处,是那段日子里一点难得的平凡喜乐。因此梵音谷对我和凤九都是个特别的所在,有许多属于我们的独家记忆,每次再回来,总会生出些感慨。
上神玄冥修养了数月,只是从此他的右臂总是微微蜷曲着在身前,动作时尤其会显出些微的不自然,玄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伤痛并没有减少他的从容不迫。身体恢复后,玄冥奉我当日在西海的示下,将封印魔尊庆姜魔灵的楠木盒妥善安置在了梵音谷中妙义慧明境。
我后来也曾请玄冥单独一叙,郑重谢他当日西海阵前救护凤九之恩。玄冥坚持自己是在报恩,他是骄傲的男子,我并没有深说,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玄冥或许真的与梵音谷有些缘分,当日便是他曾为弦清出面,请我入梵音谷;在随后的百年中,玄冥数次在比翼鸟一族族学中教授音律,玄冥吹响一柄乌木长笛的的风姿气韵,在灵鸟族中收获了一众贵女的芳心,却并未见他对任何人青眼。
梵音谷中的女君连城,在护法德裕自缢后曾一度生出了一心向佛的避世心思,这在她的年纪,经历了大是大非后而生此念,本也无可苛责,后来经我的提点,百年中她不时会前往梵境息心小住,在那里,每天不过读经抄经,有缘者能一听佛陀讲禅;在那里,心会沉淀下来,可以坦诚的跟自己的内心相对,进而思索,进而放下,进而了悟。连城是个心智清明之人,所以她学着放下了,放下他,放了自己。
女君连城身边一下没了三位护法,一度显得单薄,但她自己却是在这期间迅速的成长起来,连城不再自卑,也不再怯懦,她紧紧逼迫着自己担起了执掌一方属地的重担,只是相熟的人都看在眼里,连城再也没有快乐起来,曾经眉眼俱笑的烂漫,被她生硬埋藏在了不知深浅的心墙之内。
就这样又过去百年,梵音谷在连城的悉心治理下,在灵鸟族中算得安平富庶,这不由教附近的灵鸟族群眼红嫉妒,因此梵音谷周边的七个部族联合起来攻打比翼鸟一族,兵临城下。梵音谷中以女为尊,连城算得是勤勉上君,却并不善兵刃,一度情势十分紧张。
因梵音谷中深藏着神秘不为人知的妙义慧明境,事关重大,天族对此十分关注;当时正值玄冥上神在谷中,据说玄冥之身在阵前,不过气定神闲的吹凑起一曲乌木长笛的战歌,那音律悠远坚韧,却犹如兵刃,淳厚锋利,进攻的七个部族中,听者无不头痛欲裂,痛苦不堪。就这样,在上神玄冥的声援之下,梵音谷中的比翼鸟一族,愣是不费一兵一族的击退了起兵的七个部族。
玄冥上神的威名在灵鸟族中大震,也是在那时,四海八荒开始有些他与女君连城的传言,男未婚而女未嫁,很快便流传成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六界中叹息议论着,奈何比翼鸟一族,寿数不过三万年,上神却是不死之身,这该如何是好。
对于传言,玄冥从未解释,也没有刻意回避与梵音谷中的往来,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但并不介意。
凤九与连城一向亲厚,凤九也一直心疼连城,而玄冥确是清白磊落,能托付终身之人,凤九小心翼翼的问起过连城的意思,有心撮合他们,连城听了不过笑笑:连城当日与德裕都不是那么般配,更何况是上神。凤九觉得连城对玄冥不是无心,而是她不敢;因为连城内里仍是那个自卑而怯懦的连城,她只是身担女君之位,不得不在人前有上君气魄罢了。于是凤九由己及人,继续劝道:这有什么,你看帝君与我,差得不比你们多。
就这样,凤九劝着,连城避着,玄冥顺其自然着,又过去了百年。百年中,比翼鸟一族安详度日,族学十年一开,依然热闹,当年易水寒五股稻香打边炉的一桌人,除了去了的德裕,神魔一众偶尔仍会随缘小聚。
直到哪一天,一桌人,我无意瞥见玄冥温润的目光定定看在连城身上,转眼又看看自己曲着的右臂,随之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忽然觉得凤九看人看缘的眼光其实很不错。
玄冥对凤九曾有情,更有恩,而我对玄冥的为人一向欣赏,多少也算欠他一段姻缘,于是三百年后我又请玄冥单独一叙。那之后不久,天族的朝会上,上神玄冥郑重求娶梵音谷中比翼鸟一族的女君连城一事,被一时盛传为佳话。夜华殿上玩笑调侃着问玄冥,上神是否也求将连城女君列入天族族谱,好与上神长久相伴。玄冥只是说:
这些都看天君的圣意,有则有,无则无,玄冥并不强求,也自知比翼鸟寿数不过三万年,那便让玄冥先陪伴她这一生吧。
夜华自然许他们一生一世相伴。
凤九曾问我,当日到底同玄冥说了什么,能教他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宠溺的摸摸她的头顶:其实玄冥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意,他不过有份骄傲,觉得自己身带残疾,不愿拖累她罢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劝,不必劝,我只是给他讲了一个小狐狸执着报恩的故事。
后来打边炉那一桌人又在一处,桌边多了一对璧人佳侣。连城像是重新活过来,眼里又有了真心笑意,她总会坐在他的左手边,好让他能拿那只完好的左手,握住她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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