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在夜晚显得格外的清凉,为数不多的几颗明星簇拥着略显暗淡的弯月,给黑夜撒下些许光辉。窝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耳边是蝉鸣蛙叫,是风拂絮柳,我不禁想起了爷爷和他念了一辈子的梧桐居和飞鸟湖。
爷爷并非襄阳原住民,十二岁以前,他都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那里是他的心心恋恋的故乡。听爷爷说,他的村子原叫李子乡,村里长满了高大的梧桐树。在梧桐深处,有一个湖,湖水是碧蓝色,不知名的水草随清波微荡起一圈圈涟漪,每至黄昏,成千上万的鸟儿飞来,或栖落在梧桐树垭,或游掠湖面嬉戏。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爱到这儿来玩,那时候,仿佛人与自然真正达到了和谐。因此,李子乡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梧桐居,那湖正是飞鸟湖。
怎料,战事紧张,纷飞的烟火烧到了原本世外桃源的梧桐居。为了避难,村民们只能四处逃散。那一年,爷爷十二岁,随着父母逃离了故乡,在那个车马慢、信难寻的年代,这一逃便是六十年,这一逃,爷爷再没能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三年前,爷爷的七十岁大寿,宾客满堂,都在为爷爷祈福、祝寿。所有人都以为爷爷的愿望会是希望儿女平安,幸福美满的时候,爷爷只许了一个愿:让我再看看你吧。人们不知道他口中的“你”是谁,我却是明白的,那一刻的我只能用尽全力憋回眼中的泪,强扯出笑容说:“会的,等您身体好些,孙女就带您去。”可我心里满是苦楚,哪里还有什么梧桐居,哪里能寻的来飞鸟湖,不过是一场算作善意的谎言罢了。
自从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以来,一直忙于在大城市安身,很久没回过家。直到五年前,公司安排我调任它处,因为一系列手续还没下来的原因,给我批了一个月的休假,我终于得了机会回家陪一陪爷爷。
老家还是以前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化,只有爷爷又肉眼可见的苍老了,病弱了。夏天的天气实在是古怪,热的时候可以热死蝉,下起雨来又是浸透骨子的湿冷,我跟爷爷提起工作的事,说今年就把爷爷接到城里住,爷爷很是高兴,笑得乐呵呵的。那个晚上,我和爷爷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夏雨洗过的天空,只有零星星光,柔嫩的柳条摇曳生姿,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这样的安闲,让我想起了爷爷常讲的飞鸟湖,爷爷应该也想到了他的故乡,便念了起来:“小时候啊,我们小孩最爱在院子里睡觉、乘凉,那时候的夜晚和现在不一样,天上的星星是挤挤攘攘的,还有发光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就像在争谁更亮一样。尤其是飞鸟湖,夜晚安安静静的,只有飞鸟湖那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我的眼中已经浮现了那样美好的画面,伴着星光,萤火,鸟鸣入睡,再在晨曦,鸟语中醒来。每一次听爷爷讲述他的故乡,我总会生起神往。
“不如,我们回去看看吧,回爷爷的飞鸟湖。”鬼使神差地,我就这么说出了从未想过的话,但我并未觉得后悔。
爷爷愣住了,良久,脸笑成了一朵花:“好啊,好啊。”
第二日一早,我正在屋里为明天出行收拾东西。爷爷慢慢走到我身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会,会不会打扰你工作啊?”我看得出爷爷对故乡的期待,也看到了他的踟蹰。我心头一酸,突然就懂得了什么。我将爷爷扶到院子里坐下,笑着说:“这次一个月的假呢,怎么可能会耽搁,我是真的好想去看看爷爷的故乡,所以呀,爷爷您就别多想了。”回到房里,眼泪止不住的流。几十年来,爷爷从未向他的子女提过一句想回故乡的话。初时,因为战火阻断了他的归途,成家立业后,妻子儿女又成了他的牵绊,好不容易,孩子长大了,他本可以安心回去了,谁想得,闹起灾荒,儿女外出打工养家,留下年幼的孙女不得不需要他照顾。现在,孙女长大了,可他的身体也耗垮了,自己回不去故乡的又不愿麻烦孩子们,只能把那份刻骨的思念藏在心里。这一刻,我无比庆幸我回来了,至少还能原了爷爷一个愿。
命运好像在与这个可怜的老人开玩笑,一次又一次破灭他回家的希望。爷爷生病了,就在我们打算启程的那一天,我急忙把他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们得住院静养,无奈,这场出行只得无疾而终。我坐在病床旁,爷爷躺在病床上,两人就这样无声的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清朗,几只鸟儿从窗外飞过,我猛地站起来,“爷爷,我待你回梧桐居。”
我开着车,向梧桐居所在的地方去,这条路并不拥挤,只是空旷得让人思绪飘往。无意间,我向不远处的天空看了一眼,只那一眼,我的心得到了宁静。那是一群鸟儿,成千上万的鸟儿,飞过无痕的天际,向着我来时的路飞去,爷爷也在看窗外吧!
回程时,我已不复去时的期待,欣喜,惟余沉痛,悲哀。就好像自由的鸟儿失去翅膀,囚禁于一方枯土的绝望。
梧桐居已不再是从前的梧桐居了,美好的飞鸟湖也变成了囚鸟湖。整座村子只剩下几个老人,用死守护着他们深爱的地方。
五十几年前,村子里的人逃离了梧桐居,几年后,战火平息,尚未逃的太远的人们,恋着故乡的时光,又回到了梧桐居。似乎慈悲的神明也格外眷顾美好,梧桐居在纷飞战火下幸存了下来,并未受到波及。也有一些外地的人来到此处,与生来便在此地的人们一起安居在了这里。日子若一直这般也是极好的,可惜总有人心难测,似鬼似魔。
从外地搬来的人与原居民不一样,他们的童年不在此,他们并不认为梧桐居是他们的故乡。所以在看见满村高大的梧桐和神奇安逸的飞鸟湖后,他们内心生起的并非守护,而是利益。砍伐梧桐,设网捕鸟,美好就这般被心里住着魔鬼的人蚕食。原住民想要保护他们的故乡,守护一片美好,但少数善良终究敌不过恶意。怀着怎样的悲痛和坚决,他们将驱虫药撒入梧桐林,把污垢倒入飞鸟湖,自此,梧桐居不复美好。慢慢的,大多数人受不了这里的肮脏和偏远,陆续搬离,最终只有部分村民舍不得离开他们的故土,舍不得曾经的美好,被回忆囚禁,死守在这里。到如今只剩下几个年迈的老人,或许哪一天就会化为腐朽,带着回忆,与梧桐居一起消失吧。
开着车行驶在来时的路上,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那群鸟儿,那样的美丽,自由。它们是从飞鸟湖来的吧,将童年的记忆带给那个躺在病床上,可怜的老人。就算是原了他回家的梦。
一年前,爷爷在病床上去世了,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刻,他还在与我说着心心恋恋的故乡,他说我回梧桐居的那天,他看见了一群鸟儿,就从他的窗外飞过,他说那是飞鸟湖的鸟儿,现在来接他了。话落,爷爷闭上的眼再未睁开,我心中是悲痛还有一丝释然。
如今,再回到老家,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我想起梧桐居,想起飞鸟湖,只是轻松的笑了笑,带着感慨。
美好的飞鸟湖囚住了留恋它的人们,至死都活在回忆中。
亲情囚住了我与爷爷,他回不去,我出不来。
那些破坏美好的人呢?你们是否会在夜深梦回之时,想起你们的所作所为,被恶魔与梦魇囚住呢?你们是否为此感到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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