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勇作品
五月份的高原，飘起了雪。天神将自己的羊群抛落人间，密密麻麻的塞满了天空的每一处空隙。
有人曾和我说起过 ，五月份的内地早已春光烂漫，莺飞草长。斜斜的细雨，泡醒了枝条的绿色，千万花朵竞相绽放。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我家。他身上穿着藏青色的大衣，整个人窝在有靠背的长椅里，他和大伙一块坐在火炉旁。
但我撩开毡子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目光穿透泥巴墙上嵌入的玻璃，望着外面肆虐的飘雪出神。我的阿加跟其他的下乡扶贫志愿者聊天，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喝酥油茶和风干牛肉。
我端了一碗酥油茶送到他跟前，把自己的毛毯子也给他盖上，那是我亲手编织的，是太阳花的图案。他回头看见是我，身子往后仰，冲着酥油茶摆摆手，说了一句“谢谢你，达娃，我不渴。”
达娃是我的姓，其他人都叫我卓玛，或者达娃卓玛，只有他叫我达娃，达娃在藏语里面是月亮的意思。
我从未见过有人把我的姓氏念得那么好听，即使他那时正受高原反应的困扰，声音有些粗粝带棱角。也是正是雪山上的小石砾，让那湖月色荡起涟漪。
他连拒绝都散发读书人的修养，酥油茶本就不是用来解渴的。
吾玛乡的海拔比格则县还要高两千多米，他们一队是昨晚上来的。听他队友说，他昨天一整天没进食，车有时簸得厉害，他就吐了一路。
他现在神情恹恹，眼皮耷拉，脸色苍白无血色，嘴唇皱得起干皮。他说的那句“谢谢”牵动了嘴唇上脆弱的毛细血管，有点暗色的鲜血，汩汩外冒。
“你喝了吧，这个对高反有帮助。”
“我喝不习惯，达娃。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喝点的话，能帮我灌一杯热水吗？”
一旁的众人烤火谈笑，他说完这些，又转过头去，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对着一格子的白茫茫出神。
丁增用手肘暗暗戳了一下达娃卓玛，示意她跟前的青稞酒满了，该轮到她喝了。
达娃卓玛收回被飘雪吸引的目光，拿起杯子摇了摇，剥了一颗糖放酒里，硬糖沉入杯底，硬糖生出的小气泡一粒粒上浮。像达娃此刻的内心一般，空无一物又飘忽不定。
烦躁的她，又抓了几粒多味花生放嘴里，垫吧之后再喝掉了杯中的酒。
嘶，放了糖的青稞酒还真像饮料。
青稞酒不似其他啤酒，它的液体带点浑浊，酒精味不是很重，但是不能喝多。一是会容易拉肚子，二是它后劲大。
扶贫的杨队从镇上采购大米，食用油，水，卫生纸，面粉等生活必需品回来，还带了几件雪花和一件蓝青稞。当天夜里，阿加杀了一头羊加餐。大锅里滚着羊肉，白萝卜和一些香料。
杨队是陕西人，他当夜里做了自己家乡的大饼子，配上汤肉，我吃的肚皮撑上了天。
其他人喝的是清澈金色的雪花，我跟他开了一罐蓝青稞。他端起杯子，鼻头皱起，嗅了嗅，惊讶地说“好奇怪，竟然没闻到酒精味。”
时隔多年，只要闭上眼，我依然还能将其神态一一描述出来。
他抬起眉头，宽阔的额头，浮现一条条浅浅的沟壑。瞳孔睁大，眉眼之间全写着惊喜和意外。
嘴巴吧唧数下，似乎没尝出味，他又抿了一口，吧唧舌尖上的神奇液体。
他举着青稞酒对杨队说“杨哥，这酒好神奇呀，跟普通的啤酒不一样。菠萝啤还有酒精味呢，这个竟然没有，很适合我呀。”
杨队冲他笑了，“喜欢也不能多喝呀，小卢，小心拉肚子。”
“达娃，这是你们高原的酒，真神奇。我还没见过青稞长啥样，就是小时候吃过一种零食，包装袋上写的青稞面。其实就是方便面。”
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叫我受用，之前一直想跟他说话来着，可我和他又没什么话题可聊。就是几句简单的问候，传话。即使一个月过去了，我跟他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我兴致勃勃的跟他介绍我们的青稞，他眼睛一直望着我，他听得很认真。我讲到眉飞色舞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我一起笑。
“达娃，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像一种动物。”
我拿起他的碗，替他盛了几块骨肉相连的肉，接着替自己舀了一碗汤，抓了一把葱蒜，辣子撒到碗里。
“像藏獒吗？”
“不，像保护区里的鹿。又圆又大，清澈天真。”
他说的时候，我正捧着碗喝汤。冒着热气的汤顺着食道进入胃里，温暖的洋流遍及四肢百骸，荒凉之地，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斑斓。
我是汉藏混血，我阿加是藏族，阿妈是汉族。我继承了汉族人的白皮肤，藏族人的浓眉大眼。所以他夸我的眼睛像鹿一样，也不无道理。
他抽出一张卫生纸，擦拭了手指上的油渍，神情神秘，“达娃先停下来，我给你一个好东西。”他跑进自己住的地方，没一会儿就小跑出来。
杨队看见，叮嘱他别急，慢慢走。
他掏出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嘴里说着“我刚才忽然想到。青稞酒里面加糖会不会好喝一点，现在我们就试试。包里只剩下一颗糖了，我们两分着吃哈。”
他抽出好几张卫生纸，把糖包在里面，左右扫视。我灵机一动，跑到屋外，捡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块给他。
他见石头笑了“哎，还是我们的达娃聪明，有眼力见啊。”
我们的达娃，这五个字让我羞红了脸，垂下了头。
添加了糖的青稞酒，真的很像饮料，真的很好喝，他的实验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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