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时节又逢君

作者: 西江岳 | 来源:发表于2017-10-11 23:34 被阅读0次

    闻道鸡鸣寺的樱花已次第开放,今年还没机会去看。

    每年的三月,去鸡鸣寺看樱花,已成为南京人的一个必备节目。花开时节,鸡鸣寺前的那条逼仄的小路被渲染成一派胭脂色,斑驳支离的花影间,影影绰绰地透露出鸡鸣寺的飞檐画角,以及飞檐画角背后高远的蓝天,令人恍如穿越了时空,忽然间忘记了今夕何夕,又身在何处。

    樱花树下照例是拥挤的观光客,嘈杂的声音洪流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涛声,时时拍醒那些仰头遥望陷入恍惚的游人,惊醒一个个或温暖、香艳,或遗憾、悲伤的白日梦。

    有一年,我看到樱花树下喧闹的人流中,一个年轻的僧人在树下打坐参禅。春风中,落花缓缓摇落,落在他清秀的眉宇间,落在他月白的僧衣上,如同那些古诗词中呈现的景象。当今,日本以赏樱著称。日本学者考证,日本的樱花乃是由僧人从中国云南带过去的。看来,樱花与佛法的结缘,由来已久。

    樱花的气象与杏花极像。花开时,它们都一朵一朵密密匝匝地排布在花枝上,花萼朝向蓝天,反射出明媚的春光。花落时,它们细小的花瓣都一股脑地坠下,飞红万点,在风中舞弄出一片粉红的海洋。它们的开放与凋落,都最好地昭示了春在与春去时的气象。明代诗人于若瀛就用诗句表达了他的困惑:“三月雨声细,樱花疑杏花。”

    所以,我想,杜甫在写下“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诗句时,他心中浮现的,也可能是樱花。

    千载之后,我们仍能从杜甫的诗句中体味到乍逢老友的那种欣喜与激动。

    古人交通条件落后,山高水长,亲朋之间见一面太不容易。所以,他们于相逢,就特别珍惜;于别离,就特别痛彻。

    所以,在亲朋相逢的日子里,他们希望最大程度地享受亲朋相逢的欣喜与快乐;而在别离的时刻,他们又不吝以最隽永幽深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眷恋与不舍。

    杜甫在回忆和李白相聚的那些日子时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日间携手游玩,夜里喝醉酒了同盖一床被子。这些在我们今人看来有些辣眼睛的表达,实则是那个时代再正常不过的状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唯有在那个年代,男人与男人之间才能建立这样的友谊。

    同样是杜甫,在意外遇到自己的旧友卫八处士时,用诗表达了他的惊喜: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与友人的意外相逢,令他在惊喜之余,甚至有些恍惚: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居然碰到了久不相见的老友?

    很快,他便从恍惚中惊醒。他点上蜡烛,准备与旧友彻夜长谈。他吩咐妻子冒着夜雨剪下园中的新韭菜,炊上一顿小米饭,为老友解解旅途的劳顿。粗茶淡饭,虽然有些简单,但想来老友是不会见怪的。

    为老友加满杯中酒,一起回忆青春岁月与年少时光,聊聊当时的那些同伴,他们有的或许已发迹,封侯拜爵,更多的,则已不在人世。

    酒酣耳热之时,唤出孩子,为老友介绍一下自己的几个孩子。孩子向老友行了一个晚辈之礼。这却又引发了一阵唏嘘,当年我们都是骑马客京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谁想一别二十年,再见时,都是子女成群了。

    唏嘘过后,又是一阵推杯换盏。还说什么呢,喝酒吧。意外重逢,心中欣喜,竟怎么也喝不醉。

    也不想醉,因为翌日老友就要继续踏上征程,融化在茫茫无际的山岚烟水中了。

    在所有关于别离的叙述中,最怵目惊心的,乃是其中暗含着的孤独。杜甫在写下“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时,实际上是在写他的孤独;屈原在写下“悲莫悲兮生别离”时,也是在写他的孤独;江淹在写“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时,还是在写他的孤独;李商隐写“相见时难别亦难”时,同样是在写孤独。

    美国作家奥尔森·威尔斯说:我们孤单地出生,孤单地活着,孤单地离世。唯有爱与友谊能营造一时的幻觉,让自己觉得并不孤单。

    现代交通工具及科技产品拉近了人的距离,也消解了别离与相聚的厚重性,使其变得“轻盈”了。

    但是,相对于自然、宇宙,人终究是渺小的。科技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但也开拓了新的空间——宇宙空间。面对深邃、神秘的宇宙空间,古典式别离的苦痛必将再次登场,而人的孤独也从未退场。

    与传统社会一样,在宇宙空间中,人的行为必须克服辽远的空间界域,人的别离也必须面对无限的外部世界。所不同的只是,传统社会中,空间界域呈现为我们可以用脚步丈量的山水,而宇宙空间中,空间界域则呈现为幽暗、深邃的星空,而后者更加神秘,更加令人无奈。

    可以想象,当你的爱人或是亲人驾驶着飞船飞向一望无际的夜空,飞向群星之间、银河彼端,融化在深邃的星空中,化作你只能依靠想象来理解的星光时,这种对爱人的思念不仅痛切,且带上了几分神秘的无助与惶恐。

    《星际穿越》即呈现了一次科技时代的古典式别离。

    所以,你可能明白了,漫漶任性地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说一部电影。

    《星际穿越》虽然以硬科幻名世,但它有一个柔软的核心,就是别离与孤独。

    主人公库珀抛下了女儿墨菲,决定去外太空为人类寻找希望。他承诺或许会在几年、十几年或者二三十年回来,实际上,女儿为此等待了七八十年,等库珀回来时,少女已经变成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

    库珀几人离开飞船,去一颗靠近黑洞的星球探索,留下了一个科研人员看护宇宙飞船,他们设想一别最多也就几年,但意外的事故使这一别长达二十几年。留守的科研人员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不断地和自己说话,以免使自己的语言能力退化。

    相比传统社会,这样的别离更痛彻,这样的孤独更深刻。在传统的叙述中,相隔天一涯的人至少遵循着同样老去的节奏,至少他们有这样一个机会,在年老的时候,一起说说往事,谈谈记忆,“话彼平生”,给人生一个圆满的收场。但在宇宙环境中,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时间成了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人类因此而丧失了按照同样的节奏老去的权利。

    佛陀将“爱别离”作为人生八苦之一,就昭示了这样一点:别离与孤独恐怕是人类永恒的宿命。只不过,古代的人在面对别离与孤独时,所喟叹的是凋落的花、南飞的雁,而《星际穿越》中那些未来的人所喟叹的,是无边的宇宙黑暗,与浩瀚的宇宙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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