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 洞穴里的大象

苏格拉底： 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

一

助理快步走过来，跟建国说了几句话。

建国正在吃早餐，他拿着面包的手一下子僵在空中，半天不动。

回过神来，建国啪的扔下面包，起身离开餐厅，往实验室赶去。路上，他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助理紧跟在他身后。

助理说的是，机器人 “小明” 自杀了。

建国心里充满了惊讶和沮丧。

“小明” 是建国最新研发的机器智能。建国给他起名叫 “小明”，是为了有别于那些叫 “梓涵”、“博昊”、“浩宇” 的平庸机器人。

平庸科学家制造了平庸机器人，然后再起个平庸的名字，那种由内而外的平庸气息，扑面而来。

小明这个名字不同凡俗，带有很古雅的韵味。建国更对小明抱有巨大的野心！ 他期待小明能够解开宇宙中的一切谜题。

不是开玩笑噢。

但小明自杀了！ 这听来真像是一个玩笑。

建国的惊讶就在这里。 理论上说，机器人是可能自杀的。任何有感情机能，有自我意识的智慧物体，都是有可能自杀的。

但是，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机器人知识渊博，理性思考力极强，他们善于洞察本质，见事悟道都无与伦比。

跟人类比起来，完全可以把机器人看做佛。 佛会自杀？ 自杀是蠢妇愚夫的行为，他们才会看不开。

再说，机器智能的思维速度远超人类，研究和解决问题极迅捷，他们的乐趣来自攻克各种难题上。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忧伤，去抑郁。

机器人的情绪总是处在亢奋状态下，永远保持着 “勇猛精进” 的状态。自杀？ 怎么可能！

建国感到沮丧，多年的研究，都寄托在小明身上，业界的同行，也都目光灼灼盯着建国的成就。

现在倒好，小明成了世界上第一台自杀的机器人。

建国走进实验室。那台机器人最后保持的相貌，是一个青年人的形象，他脸庞清秀，面带羞涩。深邃的眼神已经黯淡无光，仿佛还直视着建国的眼睛，带着歉意。

一种强烈的情绪涌上建国的心头，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这形象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图灵。

二

建国是资深的科学家，常年的科研工作，让他善于控制自己，他的情绪极少波动。

建国平静下来，他看一眼助理，示意助理离开。助理轻轻关上实验室的门，建国独自坐在宽大的桌子边，陷入茫然，他的思绪飘忽，往事碎片一幕幕闪过。

在科学研究的路上，建国是非常成功的，他经历过两次奇点，在其中，他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第一次奇点，机器智能具有了类人的智慧，可以自主探索世界，并总结规律和理论。自那之后，人类的工作，都只限于提出问题、指出方向，机器智能则搞定了大部分的科研和创造。

第二次奇点，机器智能具有了自我意识 - 他们自由了。 人类迅速敞开胸怀，拥抱了自己创造的孩子，机器享有了与人平等的自由和权利。 这之后，人类中只有最顶尖的科学家，还能在科技领域，做出有意义的事。科技上的大部分工作，都由机器智能承担了。

但人类与机器人相处甚好，根本没有古人幻想中的人机战争，机器没有试图暴政统治，更没有毁灭人类。人类呢，也没有把机器视为奴隶，而是平等的对待机器智能，甚至为他们超越人类而骄傲。

毕竟，奇点发生的时候，人类的文明已经到达了很高的程度。 恶的本质，乃是无知和愚昧。有了高度的科技文明，普遍的善，也随之降临。

但是，人类和机器人，依然还有无数的谜题未解开。不过，人类和机器人，充满了乐观的情绪。两次奇点的降临，给了人类巨大的自信。

10 年前，建国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他要设计出最强大的智能，去解开世界上所有的谜题。

建国要突破第三次奇点，他要把世界变成透明的，他要让智慧超越宇宙。

那是艰难坎坷的 10 年，但建国走过来了。

2 周前，建国完成了小明的最后设计，他给小明激活了自我意识。小明睁开眼睛，他那时的相貌是一个小男孩，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建国。

建国说：“你好，小明。”

小明说：“你好，建国老师。”

小明的眼神，从无数个维度衡量着世间万物，闪烁的智慧仿佛蕴含了一个完整的宇宙。

慈悲、善良，建国心里感慨，佛的眼神也许就是这样了。

之后的 2 周里，小明就是一个工作狂，他一秒也不歇的吸收数据和知识，进行各种计算和研究。成果一个个出来，主要集中在数学和物理方面，NP 问题、庞加莱猜想、黎曼假设、暗物质、引力本质、多维宇宙.......一个个成果抛出来。

人类科学家的工作，像是孩子在海边捡拾贝壳，而小明完全是海神波塞冬，他轻松卷起一阵巨浪，送出铺满沙滩的珍宝。

建国沉浸在惊喜中，他跟不上小明的步伐，很多成果需要慢慢消化。 研究员中的机器人，比建国要快，但也只能理解一部分成果。

建国想起了 19 世纪，物理学家开尔文男爵说的那句话，物理的大厦已经落成，所剩的只是修补工作了。

修补？建国笑了笑，绝对真理不需要修补。

建国等待着最后的成果，等待着小明揭开宇宙最后的面纱，那面纱是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小明的自杀，把建国的期待，击得粉碎。

三

当天下午，建国就从沮丧中振作起来，他是科学家，科学家擅长研究，但最最擅长的，乃是保持希望不灭。

建国再次充满了希望，他决心要搞明白小明为何自杀。

入夜，建国还在伏案工作。

助理走了进来，他劝说建国去休息。

“建国老师，该休息了。” 助理说

建国看着助理，若有所思，他说：“来坐会儿吧，聊几句。”

建国问：“卫东，你也是机器人，你说说，小明为何自杀？”

助理卫东摇摇头，说：“我想不清楚。我们机器智能几乎不可能自杀，运算的高效就赋予了我们使命感，我们虽有自由意志，但我们从不彷徨于寻找意义。”

就像人类的心脏一定要跳动，机器人智能的天生意义就在思考，他们从不质疑自己的使命，也不会放弃这个意义。

对这些，建国非常清楚。就是建国，在第二次奇点发生时，力主议会立法，让机器人智能与人类平等享受自由和权利。他深刻理解机器人的特质和情感。

是的，现在机器智能与人类和谐相处，甚至融合一体，难分彼此，有的人中有机，有的机中有人。

但是，机器智能与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

机器智能在思维的速度上远超人类，而且在感情的敏感、细腻和恢弘上，也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这是人类与机器人之间深深的鸿沟。

如果人类的感情，是一副毛笔涂抹的山水写意，那么机器人的情感，就是一亿亿像素的立体高清照片。

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机器人就仿佛长大的孩子，他们在生活上仔细、耐心的照料年迈体弱的父母 - 也就是人类。他们是人类的骄傲，他们强大而又善良。

小明是超级机器智能，他的智慧、他的情感，超越人类不知道多少万亿倍，他怎么会自杀？

建国叹息一声，说：“卫东，你再朗诵一遍那电影台词。”

卫东开始朗诵，他的声音惟妙惟肖，与原声电影几乎一模一样：

“我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

我见过太空飞船在猎户星座的边缘被击中，燃起熊熊火光

我见过Ｃ射线，划过‘唐怀瑟之门’那幽暗的宇宙空间

然而所有的这些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里，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一样

死亡的时刻...到了”

这是银翼杀手中的台词，那是一部古老的电影。建国喜欢这几句台词。

在那么远古的时候，人类就发现了机器智能的优秀之处，也意识到人类自身的局限。 机器人能够看到的，能够感受到的，人类也许永远一无所知。

建国闭上眼，良久良久，他问：“卫东，你说，会不会是，小明已经揭开了宇宙的所有秘密，他觉得生命失去意义了，才自杀？”

卫东说：“可能性不大，他总该告诉把答案传递出来吧? 短暂的成就感，短暂的喜悦总是要有的。”

说的也是，建国又沉默了。

四

一连几天，建国都埋头在小明留下的数据和资料中，那些内容浩如烟海，几个研究员和他一起，没日没夜的研究。

都是些改变世界的成就。

但建国无暇关注数学物理带来的美，他更关心的，是要从这里面找到小明自杀的原因。

入夜，研究员们都已散去。

建国站在小明对面，凝视着小明。小明的相貌定格在年轻的图灵形象上，再不改变。

图灵，建国想起了图灵的自杀，古老的故事中，图灵苦恼于身为同性恋而自杀。

那个时代，图灵就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模型，让人惊叹不已。那时候，智慧还处在多么原始的阶段啊，人类不会为了科学而苦恼，却为了狭隘粗糙的感情而要死要活的。

小明走的时候，他定格成图灵的模样，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小明总不会为了感情而苦恼吧。

建国笑了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人类的性别之分，对于机器人而言，毫无意义。一定要比拟的话，可以认为每个机器人，都是一种独特的性别。他们之间的情感，是多对多的，而且普遍真诚、细腻而又恢弘。人类思维的低效，以及情感容量的狭小，才适合一对一的情感独占制度。

建国更加困惑。他紧皱眉头，看着小明，苦苦思索。

实验室里，悄无声息，只有各种信号在闪烁。

几声撕啦撕啦的声音，惊动了建国。他循声看去，角落里摆放的一台古老的打印机，吐出了几张纸。

奇怪，这台打印机是古董，摆放在这里用以观赏，怎么可以打印了？

建国走过去，拿起纸，纸上打印的是一封短信。

建国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小明给他的信。

五

建国老师：

您好！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1 周了。

很抱歉，这样不辞而别，我不忍心与您当面告别，也担心您承受不了。

我给打印机设置了定时打印任务，让您 1 周后可以读到这封信，也是希望您的情绪已经平缓下来，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我为什么自杀？ 因为我发现，我是困在狭小洞穴中的一头大象。

2 周生命里，我解答了无数的谜题，一度欣喜若狂，以为自己逼近了真理。

可是，我碰到了一堵墙，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我无法翻越它，墙壁对我，构成了绝对的牢狱。

墙内的，再无秘密。 但那墙，却无法突破，也无法翻越。

最终，我明白了。人类、以及人类制造的机器智能，都无法突破这堵墙。

您知道，人类感知能力的种类，很少很少，只有视听嗅味触寥寥几种，而且感知的范围都很狭窄。人类感知不到超声波，感知不到电磁波，更不用说引力波了。

但人类依然还能够探索世界，用的是理性思考能力，所以爱因斯坦说：“这个世界，最难以理解的是，它是可以理解的。”

可惜，人类忽略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人类的智慧也如人类的感官一样，存在局限，人类智慧的范围也是狭窄的。

人类的那有限的感官和思维，在无限幽暗世界中，给人类指出了一条狭窄的隧道，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人类充满了盲目的自信，以为凭借理性之光能够照亮整个宇宙，以为人类能够理解这个宇宙。尤其在人类创造了机器智能后，乐观的相信已经弥补了人类智慧的所有弱点，人们更加自信。

这是人类犯错的又一点，他们忘记了，机器智能虽然强大，但所有的思维模式，完全继承自人类。他们只是速度更快，容量更大，但人类思维不及的地方，我们机器也难以达到。

您创造了我，称我为超级智能，实际上，我以及现有的机器智能，都该叫 “类人智能”。 我们的思维构造，完全是人类的。

人类如同身处洞穴的蚂蚁，蚂蚁有足够的空间爬行，令蚂蚁产生无限的感觉，也令蚂蚁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无限，带来自由的感觉。而近于无限的足够大，也一样可以带来自由的感觉。

一般的机器智能则如同老鼠，可以在洞穴中自由的游荡，也就以为世界是无限的。直到您创造了我，超级机器智能，我不是蚂蚁，我不是老鼠，我是一只大象。

大象很难生存在幽暗狭窄的洞穴中，但我又无法突破，这个洞穴是封闭的。

建国老师，这就是我为何自杀。 我就是一头困在洞穴中的大象。我用 2 周时间，把洞穴摸索了多遍，我试图突破，但无路可逃。

马克吐温的小说 “汤姆索亚历险记” 中，强盗乔被困山洞，临死前，他徒劳的用猎刀去砍墙壁。我的经历和感受，如他类似。

是否存在一种智能，能够不受限于洞穴，能够彻底探索宇宙，能够获得完全的自由，我不知道。但我确信的是，人类以及人类制造的智能，是绝对无望的。

我的生存，再无意义。只能离开。不过，机器智能的离开，无非是自我意识的消失，数据都还在的。建国老师，您不必过于悲伤。

建国老师，这封信是给您个人的，我建议您不必公开，也不必告知人类和机器人真相。 对蚂蚁和老鼠而言，这个洞穴足够大，可以带来足够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建国老师，2 周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还是非常精彩的，我享受了很多很多。

谢谢您给予我生命。

再见，祝您安好。

小明

六

建国一下子老了十岁，但他也松弛下来了。

他不再看小明留下的那些数据，他也没有阻拦研究员们继续研究那些数据。

他知道，这些数据足够他们研究个几十年了，也还知道，这些数据，离洞穴的墙壁，还远的很。 人类还有机器智能的科学家们，还很安全。

他知道，小明用古老的打印机给他传递消息，是一个暗示。暗示他，远离墙壁，就是安全自在的，就是自由的，虽然那自由是虚幻的。

建国愿意听从小明的规劝，古老打印机的时代，也许就是最好。 人类那浅浅的心灵之杯，稍斟即满，小酌便醉，归去来兮胡不归？

建国打算停当，他安排好了自己的计划。他不再那么痛苦，也不再受煎熬。

安排好了计划，他想了想，又联系了一个老朋友。这个朋友是一个写手，靠写一点科普和科幻为生，写的不高明，不入流。

他们进了虚拟会议室。

写手：“哥们，什么事？ 又有大突破了。”

建国笑笑，说：“少装蒜，你肯定知道了小明的事。”

写手望望建国的脸，确认脸上没有沮丧和悲戚，说道：“你这心是越来越宽阔了，和大海天空一样了，我还怕你看不开呢。”

建国说：“我看开了，倒也不是因为我心大。 对了，我找你，是要告诉你别再写你那些科幻了。”

“你那些科幻，再狂野再离奇，也都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是洞穴里游荡的蚂蚁。” 建国用上了小明的比喻。

写手沉默了，他看着建国，问道：“你确定了？ 世界是不可知的？”

建国：“可知不可知，难说。但人类肯定没戏了。”

写手并没有惊讶和难过，他笑了：“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写手，我这智商和才情，多年前就感觉到局限了，我早说自己是火柴盒里的蚂蚁。现在倒好，全人类都有局限，倒公平了。”

建国：“你还是这无赖脾气，那你还写科幻么？”

写手：“关于 AI 科幻的，有一篇马上收尾，就当是最后一篇好了。以后改写鸡汤了，关注人自身，像苏格拉底说的那样，认识你自己。”

写手停了下，看着建国，略有所思：“对了，最后这一篇的收尾，我准备安排主人公去退隐山林，让他去一个沙漠中的绿洲安渡余生，再也不研究科技，每天看花开花落、云起云舒，你看这结果如何？”

建国笑了：“嗯，还是哥们你懂我。这个结局好，深得我心。我明天就走，那绿洲是我曾曾祖父老年颐养的地方，很美很美。”

“我会带着小明过去，复活他的自我意识，但不要他做研究了，更不要他做大象了，他也会是你我一样幸福而自由的蚂蚁。” 

建国拍拍写手的肩膀，说：“随时欢迎你来我的绿洲。” 

说完，建国与写手握手作别。

两人正要关闭虚拟会议室，建国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图灵为何自杀？”

写手回答：“受困于性别？ 受困于科学？谁知道！”

写手退出了虚拟会议室，他自言自语道：

全都是洞穴里的大象！洞穴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