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现在一说到伊斯兰世界，首先就会想到政治混乱，经济停滞，国内动荡等等这些负面的印象吧？不过这里面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土耳其。土耳其一直被认为是标杆和典范。与其他伊斯兰国家不同，土耳其有着几十年的成功的民主政治实践，国内政治稳定，尤其是十几年以来，在政治强人埃尔多安的领导下，土耳其渡过了经济危机，实现了经济快速增长。土耳其多年来军人干政的毛病，不能说完全被埃尔多安压制了，但至少可以肯定，埃尔多安是土耳其多年以来为数不多的，可以对付军队的土耳其领导人。
土耳其的领导人埃尔多安
一、“王者”出世
土耳其为什么能够鹤立鸡群？现在人们一般谈到土耳其，就喜欢从九十年前的凯末尔改革开始谈起，凯末尔的改革虽然是自上而下推动的，但是其对土耳其社会的影响之深远，力度之强，以至于很多人更趋向于认为，凯末尔的改革就是一场大革命。
“土耳其之父”：穆斯塔法·凯末尔
凯末尔原来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军人，这个老大帝国和清朝一样，在十九世纪末期和二十世纪初沦落为当时西方列强瓜分的对象。当时的中国被称为“东亚病夫”，不过病夫（Sick Man）这个名号，其实最开始是用来形容土耳其的，并且相比于中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所遭遇的来自西方的冲击要早得多。这个攻克了君士坦丁堡，并且一再兵临维也纳城下的帝国，自1688年开始就很少打胜仗了。他北方的邻国俄国也在这一时段兴起，土耳其的处境就更是雪上加霜，两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为止一共打了十二次大仗，土耳其把黑海和高加索的大片土地都丢给了俄国。到了1912年，巴尔干半岛的小国们组成的联军，居然把他们当初的宗主国土耳其打的落花流水。而一战后的土耳其面临着被肢解的命运，凯末尔正是在这种情形下乘势而起的。
一战之后列强对土耳其的瓜分意图
二、“王者”的改革
作为加里波利战役的英雄，凯末尔力挽狂澜，打退了西方国家支持的希腊侵略军，宣布彻底废除苏丹，建立共和国。大权独揽之后,他就开始了全面改革，其政策，比如世俗化和宪政化，虽然可以说是青年土耳其党人的延续，但其强度和深度是有之过而无不及的。
人们素来都认为，凯末尔的改革是以极鲜明的世俗化政策为代表的，这种观点其实不无道理。凯末尔进行大规模世俗化改革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取消了在阿拉伯世界延续了上千年的哈里发制度。哈里发一直都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正宗传人，是伊斯兰教世界的宗教领袖，土耳其帝国主导这个职位也有了数百年的历史，废除哈里发之后，原先由宗教领袖掌管的宗教事务都由政府设立的宗教事务局掌管。神职人员都成了政府管理下的，拿工资的公务人员。顺理成章的，宗教法庭被关闭，仿照西方国家而制定的法典一部部的颁布，宗教学校也被关闭，学校教授的都是现代西方学校的课程。
穆斯塔法·凯末尔
凯末尔的世俗化政策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在社会生活方面，为了尽量清除宗教的影响，他甚至废除了阿拉伯字母，采用拉丁字母来拼写土耳其语。而在社会生活当中，宗教被彻底赶出公共领域，妇女戴头巾之类的被认为有宗教色彩（当然主要是伊斯兰教色彩）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触犯了世俗主义政策。
欢庆的土耳其民众
凯末尔的世俗主义改革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大部分伊斯兰世界的国家当中，土耳其是位数不多的建立了稳定的民主制度，并且在经济上也取得了成功，而且基本保持了社会安定的国家。对于土耳其的伊斯兰兄弟们来说，他也是个值得效法的对象。纳赛尔在埃及的革命及随后的世俗主义政策，就是以土耳其为标杆的。而伊朗巴列维王朝的两任君主所推行的西方化改革，无疑也是希望把国家建设成另外一个土耳其。2011年，当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抵达埃及的时候，受到了埃及民众的热烈欢迎，对于他们来说，如今的土耳其仍然值得他们学习和效仿。
为了保证其世俗主义政策的维持，凯末尔准备了一整套的保险措施。世俗主义，政教分离原则被写入了宪法，凯末尔精心挑选了支持其主张的人建立了主导共和国政治二十余年的共和人民党，而共和国的军队也几乎都成了凯末尔主义分子的天下——他们的第一代人都是跟着凯末尔打江山的将士。军队，执政党和宪法成了维护凯末尔主义的三驾马车。
三、“王”的后来者
这一套模式正是埃及的纳赛尔和伊朗的巴列维所向往的。埃及在纳赛尔革命之后，一直由军人主导政治，主要执政党是受军队支持的民族民主党，历任总统纳赛尔，萨达特和穆巴拉克都出自埃及革命的领导阶层——自由军官组织。巴列维则试图把复兴党作为唯一合法政党，并且利用军队和秘密警察维持统治。至于在叙利亚维持统治四十多年的阿萨德家族，在伊拉克建立了家族统治的萨达姆，也不过是学习了几位前辈的经验而已。这种统治模式，就是军队和上层精英把持国家，对下层的伊斯兰化要求进行镇压，实行西方化的现代化政策，以世俗化为准则把国家变成现代化国家，样板就是土耳其共和国（六十年代这个样板成了新建立的埃及共和国）。
凯末尔至今仍为人们所崇敬
然而读者们不难看到，除了土耳其之外，其他所有这些走凯末尔道路的国家都没遇到好下场，而凯末尔的这套模式伴随着近几年土耳其的剧变也在走向终结。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且看接下来的分析。
四、“王”的阿喀琉斯之踵
凯末尔改革这种现代化道路的逻辑很简单，这个国家传统的习俗文化和制度，是限制国家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而对这些东西恪守的最虔诚的就是下层民众。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有让精英人士和真正的爱国者——军人主政，才能保证国家在准确的道路上前行。可以说，凯末尔的现代化让大多数人都产生了错觉，那就是伊斯兰教限制着社会的发展，世俗化是最好的良方。这种潜意识里，人民虽然是建立现代国家的最终要的根基，但他们最大的贡献不过是在政治人物的领导下为国家的富强而努力建设。民众，成了凯末尔模式下受到忽视的一群人。
凯末尔未必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的解决方式是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对现代化政策的不理解会逐步化解，在共和人民党主政期间，政府向农村投放了大量的资金技术和人力，并且推行了土地改革。然而，贫富分化是难以解决的顽疾。几十年来，居住在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的精英阶级享受了最多的经济发展的成果，他们也是最拥护世俗化的人群，而居住在穷困地区的被精英阶级们歧视的“下等人”，当然不会认同前者的主张。
五、后来者的选择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土耳其的今天和其领导人埃尔多安不无关系，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60年代以来，伊斯兰思潮就已经开始复兴，广大民众希望政府能够表现更多的伊斯兰色彩，不断有以伊斯兰主义为主张的政党上台。五十年代后期的民主党，虽然政治腐败践踏法治，却因为打伊斯兰牌而赢得大选。七十年代以来，主张伊斯兰化的政党不断出现，并且主张日益激进，正义党，繁荣党，正义与发展党这些主张伊斯兰化政策的政党总是能够在土耳其赢得大选。走到今天的伊斯坦布尔，人们赫然发现在这座土耳其最为西方化的城市里，世俗化的支持者已经要上街游行来捍卫凯末尔的建国理念了。
土耳其偏远小镇“Uzumlu”，前几年因为当地男性娶不到妻子而出名
在效仿土耳其的凯末尔模式各国当中，伊朗的巴列维王朝就是个突出的反例，伊朗的改革在一开始就完全不顾民众的感受，巴列维国王推行激烈的城市化建设和工业政策，导致大量农民进城，使他们变成最早的城市无产阶级，传统巴扎商人的特权被取消，宗教人士遭到打压，为其改革带来了大量的反对者，据学者估计，在巴列维的改革当中，唯一获利的恐怕只有巴列维家族及德黑兰的几十家大贵族家庭。巴列维王朝的改革从1962年算起，仅维持了十七年就遭到国内的一致反对而失败。
巴列维王朝
而那些能够维持较长时间的政府在其执政初期都会照顾民众的利益，纳赛尔领导的自由军团组织能够在埃及执政多年，就是因为他们最早的旗号就是反对统治埃及的腐败的法鲁克王朝。萨达姆家族统治伊拉克多年，其领导的伊拉克复兴党最初的旗号就是给予人民以公正的待遇。而在1970年夺权的老阿萨德，当初也是效仿纳赛尔的阿拉伯社会主义，在叙利亚搞国有化，他的幼发拉底河工程显然是以纳赛尔的阿斯旺大坝为榜样的。
幼发拉底河
这些改革在起初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然而，无论最初建国的理想主义者们如何希望以民族国家的发展为己任，长期统治的结果必然是统治精英的腐败和特殊利益集团的出现。埃及、利比亚、摩洛哥、叙利亚和伊拉克都变成了统治家族及一小撮精英政客的私产。萨达姆家族的腐败更是人尽皆知，他的长子乌代的名字俨然就是纨绔子弟的代名词。2010年以来的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动荡，这些统治几十年之久的世俗政权，如埃及、突尼斯和利比亚终于一个接一个崩溃了，而阿萨德家族统治的叙利亚更是陷入内战至今无法自拔。
六、路在何方？
然而，推翻了这些世俗政权之后中东的老百姓就能迎来美好生活了吗？事实远非那么简单，在推翻了那些世俗主义的威权政府之后成立的民主政府往往有强烈的伊斯兰色彩。于是这些国家世俗化的精英阶级往往会和新成立的民选政府发生冲突。在埃及，正是世俗化的精英联合军队推翻了民选的伊斯兰兄弟会总统莫尔西。而在叙利亚，阿萨德最大的敌人显然就是宗教极端组织IS。而伊拉克在推翻萨达姆之后也即将迎来一个宗教人士成为领导人。土耳其的凯末尔主义能够维持多年，靠的就是世俗化精英和军队不断联合起来推翻民选的伊斯兰倾向的政府，现任领导人埃尔多安当年就因此吃过牢饭。而当埃尔多安在民众的支持下抵挡住了军队的政变之后，他对军队、学者和记者等支持凯末尔主义精英阶级开始反攻倒算，民众也普遍予以支持。
说到底，人民支持的并不是“伊斯兰主义”或是“世俗化主义”，无论什么主义，如果不能兑现对人民的承诺，也就只能走到头。人民永远信仰的，不过是能够过上好日子的指望。
（作者：浩然文史·隔壁小王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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