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火伞高张。
久旱不雨之下,田亩之中禾苗泰半枯焦,家家户户愁眉不展,东湖的水位也下降了许多,留下一层层干湿渐变的湖泥,像巨大的年轮横亘于珞珈山下。仍然有勤苦的农人往返湖田之间,一勺勺掏着救命的水,浇在咧开了小口子的田地里,但田里刚刚灌浆的禾苗眼看是不活了。
珞珈山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深林之中仍然凉爽舒适,鹿鸣鸟啭时而有闻,青石板路直通半山腰一座大堂,飞檐斗拱直穿破林冠,全漆作正红之色,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这里有这样威武的一座建筑。透过森严的门禁,依稀能窥见这珞珈堂中的景色,假山石星罗棋布,佳木茏葱秀挺,亭台楼阁散布其间,华丽有余,但似乎少了一丝风雅。
堂上一幅白纸墨字的中堂,大书一个“蛤”字,笔墨淋漓,意气潇洒傲岸,看来不是出自文士之手,条案上供着一把长剑,剑鞘奇古,不是俗物。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神色木然的中年人,双目紧阖,相貌清峻,双手环抱胸前,身形并不魁梧,深深陷在太师椅里,似在沉思,似在养神,自有一般渊渟岳峙的气度。
“堂主!堂主!大事不好了!”
说话间,外间一阵骚乱传来,一众人拥着一个浑身是伤的老人来到堂前,却纷纷停步,显然不得命令,不敢上前,众人中一个细眼方额之人踏出一步,拜倒在门外:
“堂主,少堂主被人抓走了!”
中年人仍稳稳坐在堂上,双眼豁然睁开,神光炯炯,大喝道:
“慌什么!”
这一声大喝正如平地起个焦雷,只听见忽喇喇一阵响,却是堂外林中惊起一片飞鸟,屋檐瓦上仿佛有灰尘点点落下,堂前众人只觉得眼热耳鸣,心口突突乱跳,那带伤的老者更是显得不支,胸口立时起伏不定。
“都出去!小王,你和谷老进来。”
堂外众人唯唯而退,那细眼的魁梧中年人身手矫健,也不见他作势,只轻轻一提一带,就把老者安安稳稳送进了堂前的平地上,随即低眉顺眼,垂手侍立一旁,这份轻功在湖广一带也是顶了尖儿的。
珞珈堂主此时方才缓缓站起,只见他踏罡步斗,指出如风,连点谷老上身几处大穴。老者双目紧闭,恍若假死。堂主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送出,抵住老者后背,不一时头上就冒出了丝丝白气,半刻之后方才长出一口气,伸手扶起那疲惫的重伤老者,不等他开口,连声问到:
“谷老,青儿到底怎么了?”
2
陕甘茶马古道上,一匹大宛良驹垂头缓缓走在柳荫之下,马背上一个少年人衣锦佩玉,执辔从容而行,身边几个伴当也都神色怡然。几匹马背上驮着许多箱子,也没人牵着,就这样跟在几人身后,也不怕被人惦记。如今天下承平已久,海内安澜,陕甘道上别说巨寇大盗,就是小蟊贼也没有几个,更何况以这少年人的身份,若是有黑道上的朋友在此开香堂,少不得要请他进去奉上清茶一杯,好话几句。
这少年名叫峰青,是陇东崆峒山天水老人的单传弟子,一身武功已经得了其师六分真传,初出江湖,就被看作是小一辈中领军的人物。更何况,他的父亲就是鼎鼎有名的珞珈堂主,是当今南派武林中执牛耳的一位大家。
众人且行且游,只见前边路旁挑出一个酒旗儿,那谷老道:
“少堂主,咱们去拜谒尊师,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就在这酒馆儿歇歇吧。”
“好,我看马也乏了,这道路又荒凉,就在这里停停吧。”
众人翻身下马,入得店来,老酒小菜安排停当,却见这酒店里还有一人,面朝里坐着,也不喝酒,也不说话,只轻轻左摇右晃,仿佛喝醉的样子。
峰青当下也不在意,几杯酒入喉,对着谷老说道:
“当今天下我看也是坏了,这一路来遇到多少哨卡盘查!读书人不敢自误,敛息收声,我等浪迹江湖之人,行事也处处掣肘,真不知道这天下是真太平还是假太平啊!”
谷老正欲说话,却听见里厢那人一声冷笑:
“嘴上没毛的小子,也敢妄议天下……”
几个伴当闻言起身喝到:
“嘴里胡说的什么,看不打碎你的狗牙!”
那人仍摇来晃去,恍若不闻,继续低声说道:
“小崽子,你已被多人举报,违反我门律令,说不得今日要删了你了。”
那人话声未落,峰青只觉眼前一花,轻微几声闷响,几个伴当眉心插着半截筷子,张口哑哑几声,就耳鼻流血,软倒了下去,谷老见势不妙,一声大吼,抄起长凳就甩过去,他这一手“大摔碑手”二十年前就已闻名关内,如今年纪虽然大了,神勇却不减当年。
长凳呼呼作响,直直砸在那人身上,硬木板凳喀拉一声碎成几截,木屑纷飞,那神秘人却衣角都没动分毫,稳稳站在原地,恍若无事。
谷老既惊且怒,回身抽出长剑,蓦地斜地里刺将过去。峰青此时也猱身扑上,左手虚,右手实,一拳击出,笼罩了这神秘人廉泉,天突,膻中几处大穴,满拟他这下不格挡也要躲避,那左掌的七种虚招变化早已暗伏在侧,这一手“七星聚会”遥应天象,是崆峒派玄空门的得意掌法。
没想到这人宛如僵尸一般不应不动,波的一声响,一拳实实打在了胸口,神秘人此时方才斜身稍退半步,避过谷老的剑锋。左手一横,封住峰青的进招,右手上翻,缠带之下,谷老长剑立时脱手,一阵青光紫电闪过,兔起鹘落,谷老两条手臂已经软软垂下,满脸难以置信的惊愕,再看峰青时,脸色苍白,委顿在地,已经被神秘人点倒了。
神秘人随手一抛,长剑刺入青砖地面,直没入柄。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模样古怪的铁牌,抛在谷老身上,谷老顿觉一股大力袭来,眼前一黑,胸骨已喀喇喇碎了一片,小口呕起血来。
“把这个交给你家大人,他会懂的。”
3
“这么说,是对方先动的手,还把青儿带走了?”
谷老一张老脸又悲又愧,从怀中取出一个沾着血迹的铁牌,跪倒在地颤颤巍巍说道:
“堂主,老奴无能,让少堂主遭此大祸,请堂主责罚!”
那铁牌入手冰凉一片,形制奇特,中间一个圆环,两边各有一支三角小旗,旗面都朝向左边,也是镂空的。珞珈堂主接过铁牌,仔细端详之下,脸色大变:
“谷老,你确定这是那人给你的?”
“千真万确,那人甩下牌子,就挟着少堂主走了。”
珞珈堂主捧着牌子,一双瘦长有力而稳定的手,一双不带兵刃就连毙巴渝五霸的手,此刻却轻轻颤抖着,仿佛这铁牌有千百斤重:
“没错,旁的人也决计仿造不出,这行事,这武功,是他们的人……”
“他们怎么会突然找上我和青儿,这可如何是好?”
堂主在房中转了几个圈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小王!快,以珞珈堂的名义,向几家交好的门派发帖求援!峨眉山“悲思手”伏长老是我师兄,他现下应该就在成都府,去万象小酒馆找他;京西邢大刀欠我一样东西,拿着这个铁螳螂,她就懂了;松江府的张咏道人和我在十里店一起走过镖,他会来的;还有万泉河的熊和尚,八里台的马瞎子……还有青儿的师父!你们不是去拜见天水老人吗,出了这样的事,崆峒派不能坐视不管!“
小王和谷老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小王小心翼翼地说:
“堂主?”
“啊,怎么了,怎么了,已经来了吗?快传令下去封山!”
“堂主,没有人来!少堂主还在那人手里呐。”
惊恐的珞珈堂主闻言慢慢软了下去,他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中,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里渐渐闪烁出泪光:
“青儿落在他们手里,是绝无生理了,为今之计,只盼老天开眼,能放过我珞珈堂的老老小小吧。“
“堂主,这铁牌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哐啷一声响,珞珈堂主手一松,铁牌掉在地上,他凄然大笑道:
“哈……哈哈哈……这是肆灵寺的白日双旗令!”
十几年前,江湖上崛起了一股神秘的势力,他们自称肆灵寺,却不敬佛祖,也没有山门,谁也找不到他们。河朔大侠贾金元于四月六日这天广邀同道,誓要找到这肆灵寺,帖子刚刚发出就被人发现惨死家中。每年他们都会发出这白日双旗令,接令之人或是名门子弟,或是巨恶大奸,或是江湖豪侠,但无一例外,都会在不久之后被满门屠灭,再也不会有半点消息。名气越大,影响越广,灭门就来得越快。
大名府的“铁手狮子”霍浩凌,一双手又毒又辣,是西川黑沙掌的唯一传人。此人结交官府,经营城寨,势力之庞大几乎盖过了五岳剑派,接令第三天就被连根拔起;而皋兰县的王明江老拳师,久居乡里,接令半年后才遭不幸。
“这么说,咱们…也逃不过了么…”
珞珈堂主如困兽一般踱来踱去,猛然间一抬头,却紧紧盯着中堂的那幅字不放。以他的身份武功原不该如此惊慌,但突闻儿子的噩耗,这凶名赫赫的肆灵寺又实在是江湖中一桩诡事,所以才有前番的失态。现在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也知道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度过这次难关。他一纵身,将中堂的字幅取了下来,小心卷好,说道:
“小王,送谷老下去养伤,再备几匹快马,和我去见江先生!”
4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骚客赞不绝口的地方,这夏日江南的景色更是秀丽绝伦,绿杨城郭,一带清流,柳枝如波光般柔美,粗服乱头的船娘沿河撑着乌蓬小船,也别有一番风韵,更别说两岸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了。
但马上的二人却顾不上欣赏这江左名都。星夜兼程,健马都脱力而亡了几匹,换马不换人,即便是他们这样的高手,也不免感到疲乏。两人风尘仆仆,满脸土色,马不停蹄赶到扬州城外甘泉山下。
珞珈堂主已经一日夜水米未进了,又经马背劳顿,而此时他却眼神坚定明亮,整理好仪容,一步一顿走上山去。小王背着东西跟着堂主身后,心中猜来猜去,却实在不知这个江先生是何方神圣。
转过几个山弯,没有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竹楼,这竹楼依山而建,形制似唐非唐,似宋非宋,青青一片,映带着潺潺湲湲的流水,显得极为雅致。
珞珈堂主一下跪倒在地,双手捧着字幅高举过顶,嘶声说道:
“先生,希来不肖,来看望您了!”
竹楼中阒然无声,仿佛无人居住,两人色恭礼敬,不敢稍动半点。过得半晌,竹楼中转出一个女子,看不出是什么年纪,仪容端丽,身姿窈窕,一袭绿衣。
“堂主多礼了,快快请起。”
“希来向夫人问好,还望先生以希来区区贱命为念,制止肆灵寺的暴行啊。”
那女子不免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
“叫我小英就可以了,怎么,堂主收到了双旗令?”
“希来不敢,双旗令在此,请先生过目。”
那女子似有犹疑,顿了顿,仍把令牌连字幅呈了进去。
这边珞珈堂主连连顿首,不一时,山阶上就血色一片。
“够了,不要污了我山门的清净。”
一个苍老而清越,带着淮扬口音的声音自竹楼中传出:
“肆灵寺的主人是我的故交,二十年前我从松江一路北上到顺天,与武林同盟订约之时,他在东南一带就已声名鹊起,而后却突然销声匿迹。这些年来他建立了肆灵寺,排除异己,党同伐异,搞得武林人人自危啊。”
“还请先生出山,主持公道!”
“唉,我老了,退隐山林,已经不能再管这些事了。六年前,我硬点你做武林盟主,你却坚辞不受,整个南派武林群龙无首,各念各的经,以致今天这样的田地。这你是要负责任的!”
珞珈堂主泣下如雨,几不成声:
“是希来懦弱了,如今青儿生死不明,珞珈堂上下八十三口的性命,都悬于先生一念啊!“
竹楼里过了半晌,才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些腥风血雨,我见得多了,去休,去休!别说你来过这里。”
珞珈堂主跪在竹楼外,一直到日影西斜,都再不见竹楼中传出半点声音。他又默默叩了几个头,缓缓退开几步,转身下山去了。
“堂主,这江先生就如此见死不救吗?”
“住嘴!你懂什么,江先生纵横南北,谈笑风生之时,我等还不知在哪里。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珞珈堂。”
说话间,二人来到山下,却见马边站着一个绿衣女子,手中持着一个圆盘,非金非木。珞珈堂主连忙上前拜倒。那绿衣女子侧身不受,自顾自说道:
“这件东西叫作‘危拼’,是先生这些年来冥思苦想之下,请鬼手匠人打造的,挂在门楣之上,或可制止那肆灵寺主人。先生还说了八个字,叫作‘家死国生,避祸趋福’。“
“这些话是我无意中说出,被你听到的,东西也是我掉在这里,被你捡走的,明白吗?”
“希来明白,此事一了,绝不再踏足江东半步!”
5
天色灰暗,阴云汇聚,到处弥漫着浓烈而迷人的土腥味,闷热的空气让人窒息,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地耷拉着。珞珈山脚下的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感慨老天开眼,终于要结束这场旱魃之灾了。而山上珞珈堂内,堂主的脸色却一如天色般阴沉。
“小王,怎么样了,送贴的人都回来了吗。”
小王挂上“危拼”,一跃而下,抱拳道:
“回堂主,都回来了,各大门派都闭门不见,亲朋好友要么云游,要么闭关……没人肯趟这趟浑水了。”
珞珈堂主闻言不怒反笑,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将几案一劈两半:
“好啊,好啊,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有胆的好汉,都是些缩头夹尾的帮凶!难道这肆灵寺就这么恐怖,这么无法战胜的吗!”
“肆灵寺主人,你听见了吗,啊?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你可满意了吧!”
话声未落,天边一阵滚滚雷声传来,豆大的雨滴一点两点落下,很快就成了瓢泼之势。
夜色渐渐深了,雨幕之中,灯火通明的珞珈堂显得金碧辉煌,人人惊惶而疲惫,都扔了兵刃,缩在檐下悄无声息地看雨,珞珈堂主排开众人,冲入天井,伫立雨中,“云梦剑法”一剑平平刺出,中正平和,此时看来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大雨猛烈地砸在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又顺着剑身两边直流下去。大堂四周树影幢幢,不知隐藏了多少鬼怪刀枪。最大恐惧来源于未知,而被这恐惧折磨的珞珈堂众人早已麻木了,他们只是看着这场大雨,无意识地抓挠身上因雨而起的瘙痒,疲惫地等待着一个平淡真实而血腥的结局。
突然,雨打长剑的叮叮声中混入轻轻“啪”的一声,堂上的灯火齐齐被打灭,珞珈堂主蓦然回头,只见头顶的“危拼”已经碎裂。谁也没有看见暗器是从哪里发出的,就算有一二捕捉到余光的弟子,也随即倒在暗器之下。
堂主惊怒之下人随剑动,这一剑苍龙出海,青凌凌一道电光如玉如冰,整个人箭一般向着骚动发生的地方扑去,然而,他的剑快,敌人却更快!骚动此起彼伏,转瞬之间,珞珈堂中就已躺满了尸首。
血腥味被大雨冲散,只剩下珞珈堂主一人立在雨中,他疯了一般持剑四顾,喉间发出咕咕咯咯的笑声,听起来无比可怖,他厉声叫喊道:
“肆灵寺,我被肆灵寺了,哈哈哈哈哈,来啊,狗崽子们一齐上,都来删我啊!”
黑暗中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突然从堂主的背后出现,架在他的脖子上,背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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