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辛丑年十月初三,立冬。
江南似乎又寒了几分,清晨雾气氤氲的树丛间,寒鸦声渐缓。
老李收去挂在渔网上的斑驳色老黄瓜,长江禁渔已经有些时日了,自己的渔网也便失去了该有的价值,权当是个晾物杆。
自己在这江堤下的桥洞已经生活了十几年,桥洞上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桥洞下是他自己独自一人生火吃饭,犹如两个世界,互不干扰,没有联系。
这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偶尔会有些偷偷摸下来亲热的小情侣,看见如同鬼一般的老李,也便失去了亲热的劲儿,嫌弃的离开了此处。
女人,这是个奇妙的物种,自己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一个正眼看过自己的女人。
老李自嘲地笑着,视线看向不远处一个站在礁石上的男子。
这名男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估摸着从昨夜一两点就过来了,就这么站在这里,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到现在。
昨夜这家伙过来时,还真把老李吓了一大跳。
这家伙,大半夜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从上面爬了下来,坐在桥洞的一角哀嚎哭泣着。
老李以为他不是人,吓得蜷缩在自己的小棚子里只敢露出半个脑袋看着他。
这家伙哀嚎了半天,在这深夜的寒风中分外恐怖,老李也不明白他到底在伤心什么,也不太好去安慰他。
毕竟,自己已经委屈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来安慰自己。
最后,似乎他是累了,他走上礁石,看着远处的江景发着呆,一直到清晨雾气渐起,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空渐渐的亮堂了起来,雾气却愈发的浓郁起来,那家伙还在礁石上站着。
老李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着自己的老黄瓜。
有啥想不通的呢,还不如自己的老黄瓜来的实在,今日这老黄瓜又可以给自己的大米饭加餐了,可是,这要命的天气怎么一下子这么冷。
老李扯了扯身上已经破烂成絮条状的衣物,往年这个时候,也没有冷到这种程度啊,而且这温度,似乎是一夜之间降至如此。
老李叹了一口气,缩了缩手,将老黄瓜丢进破旧的塑料袋中。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老李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昨晚那个鬼哭狼嚎的男人,那男人在雾气中影影绰绰,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其面目。
老李只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他缩紧脖子看了看四周,发现四周的雾气已经浓的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那男人还是站在老李的面前,老李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完全没理会这个男人,因为他也害怕,这家伙万一是个精神病咋办。
自己本来在这里就没什么人关注到他,万一被这个精神病攻击了,那他找谁评理去,谁会站在他这边呢?
老李心里愈发地直打鼓,怎么看这个男人有点不正常。
那男人依旧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味道,老李终于忍不住了。
他开口问道:“你是哪位?干啥的?”
男人听到老李的话语,轻咦了一声,慢慢地靠近老李,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老李,然后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老李没好气地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啊,这是我的家,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
老李有些炫耀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小窝棚,男人凑近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退到了雾气中,似乎在想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又出现了,他说道:“你能喝酒吗?”
老李一听喝酒,顿时来了精神,他头点得飞快,说道:“酒呀,酒是个好东西,我好久没喝过了,你带酒啦,来来来,我有老黄瓜,咱们唠唠。”
男人见老李如此热情,也放松了警惕,从雾气中走到老李的面前,此时,他的手里拎了一瓶白酒。
两人寻了一处礁石上,男人拧开白酒盖,倒进老李找来的两个破旧的杯子里,老李将老黄瓜铺在油纸上,捧起白酒杯狠狠地嗅了一口。
他娘的,好久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白酒了,好像是过去了很多年,这种味道还是忘不掉。
老李也不管别的了,先嘬了一口,辛辣的白酒顺着他的喉咙流进自己的胃里,一股暖流也顺着食道涌进他的胸膛。
痛快,好酒!
老李砸吧着嘴,咬了一口老黄瓜说道:“大兄弟,你昨晚是啥情况,怎么哭得那么惨,我还以为我遇到鬼了呢,吓得我都不敢出来。”
男人抬起头,有些莫名意味地看了一眼老李,随后捧起酒杯碰了一下老李手中的酒杯说道:“家里人不理解我的工作,昨天,我老婆也和我离婚了。”
“家里人不理解你的工作,你是做什么的?”
老李递上去一块老黄瓜,男人接过老黄瓜,也不介意上面的泥土,咬了一口说道:“我是个销售,一直以来,业绩一直跟不上去,所以一直挣不到钱。”
老李嘎嘣一声咬了一口老黄瓜,笑呵呵地说道:“销售,这个我听过,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工作呢,我看那些做这什么销售的,一个个都像你这样穿着西装什么的,别说,还挺气派。”
男人苦涩地笑了一声,脱下身上的西装,塞给老李说道:“有什么好气派的,送你了,也不值几个钱,廉价货。”
老李抖了抖那件崭新的西装,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褂子,嘿嘿地笑了一声,也没客气,将西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举起手中的白酒杯,说道:“这衣服料子好呀,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好料子了,谢了大兄弟。”
男人没有言语,扬了扬酒杯,抿了一口酒。老李继续咬着自己的老黄瓜说道:“大兄弟,世事呢,都有些不如意,工作没了,可以继续找,婆娘没了...也可以继续找,你比我好,我还没碰过婆娘呢,嘿嘿。”
男人叹了一口气,面露苦涩地说道:“老哥呀,没你说的这么简单,我还挺羡慕你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呢,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也不想就这么一辈子烂在工厂里,虽然我的父母也是个农民,他们是希望我在工厂里混个几千的养家糊口,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是,我没有一技之长,专业对口的工作我也没机会去争取了,现在这个社会,能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门外汉,想进入专业领域,实在是太难了。”
男人缓缓地说着,老李也听不太懂这些东西,只能默默的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男人掏出口袋里的烟,给老李丢了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欲要给老李点上时,老李摆摆手,说道:“这玩意儿我见过别人抽过,我抽不来,我闻闻就行,你继续说。”
男人继续说道:“销售呢,成功几率大,你谈个大单子,你就可以保证自己富足的生活一段时间,所以我想拼一拼,于是我选择了销售。”
“可是呢,我的性格却不太适合销售,我不太会表达,可能和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我比较内向,不太习惯和人交流,但这个习惯,对于这个行业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缺点。”
老李大声嚷道:“不合适就换呀我的大兄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男人摇摇头,缓缓地说道:“可是我,已经结婚好些年了,我一直不愿意认输,一直在这个行业拼下去,但是一直输,最后,家人的反对,连曾经最理解我的妻子最后也提出了离婚,因为她说我,太固执,不懂得变通。”
“你确实有些固执,换做我,早就换一份工作了,工厂打工也不错啊,只要有钱就可以了。”
“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去工厂打工,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老李被男人的一声大吼惊的跳了起来,白酒洒了一身,他连忙抬起手嗦了一口溅在手上的白酒,砸吧着嘴觉得这酒洒的太可惜了。
男人有些歉意的看了一眼老李,然后语气缓和下来后说道:“你不明白,看着我身边的那些同学,有些学上到半途便舍弃学业前往工厂打工,你不知道他们现在被生活压迫到什么程度,一旦习惯了现在的环境,想跳出来,真的是太难了。”
老李摇了摇头,他体会不了这种感觉,毕竟,自己什么都没有过,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喝掉杯中的最后一口白酒说道:“不说我了,毕竟,已经回不去了,你呢,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老李被男人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家伙从过来后就一直问自己为什么一直在这里,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老李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好些年了,你如果以前来过这里,你应该知道这桥洞下,我一直在这里啊。”
男人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事情,他说道:“以前我知道这里有一个老头,在这里靠打渔为生,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有一次下来亲热还看见过他,当时我女朋友还被那老头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那东西了呢。”
“那就是我,大兄弟,我记起来了,那时候是有一对小情侣来过这里,对对,你这么说的话,那时候我遇到的小情侣原来是你们啊!”
男人闻言后,眼睛突然瞪大,他整个人跳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着说道:“那,那老头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据当事人说,他是因为太冷,喝了一口捡来的白酒,估计身体是有什么毛病,触发心肌梗塞死掉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呢,尽瞎说一些鬼话,我一直在这里,就没离开过。”
老李自顾自地拿起一根老黄瓜,呱唧一口咬下去,黑绿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眼睛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小窝棚,眼神中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男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李,犹豫再三,最后也坐了下来,老李笑眯眯地丢给他一块老黄瓜,说道:“我一直在这里,因为这也是我的习惯,我也没了别的地方可去,像我这样的,存在与不存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反而是你,还没有完全失去所有,所以,珍惜吧。”
男人捏着手里的老黄瓜,沉默了半晌,最后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老李,嘴角扬起一丝苦涩,有些悲怆地说道:“可是,我也回不去了。”
老李没有看男人,只是将香烟凑近自己的鼻尖,细细地嗅了一下,感受着略有潮意的烟丝香味。
最后,老李起身拍了拍手,对男人说道:“你走吧,你执念太深了,在这里也不是事。”
此时,天空渐渐的亮堂起来,雾气也渐渐散去,远处传来一些稀疏的人声,男人也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李,说道:“老哥,你不和我一起吗?”
老李搓了搓手上褐色的泥土,没有言语。
男人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道:“您说的对,我的执念太深,所以我不会这就这么简单的离去,也许,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我放不下这些。”
清晨阳光已经透过雾气洒在江面上,雾气渐去,水面波光粼粼的,似有一些圣洁的味道。
一名身着黑色大衣的年轻人路过此地,耳边是一些路人的窃窃私语,路边停着几辆警车,几名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将人群隔开。
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哎,你听说了吗?昨晚这里有个男的投江自尽了,尸体在前面的礁石堆里泡了一夜,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真吓人。”
“或许是现在工作压力太大了吧,也可能是小情侣吵架了,想不开,现在人,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另一个声音说着,黑色大衣的年轻人没有理会这些,只低着头朝前方走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寒风袭过,一道灰色的影子一下子钻进他的影子里。
黑色大衣的年轻人只感觉一股寒意袭上自己的身体,他紧了紧自己的大衣,眼睛落在自己手上的月牙白,此刻,月牙白似乎又淡去不少。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朝前方走着,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男人就这么的消失在礁石上,他化为一道灰影钻进那个黑色大衣的年轻人的影子里,因为他觉得,黑色大衣的年轻人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他还不想就这么离去,他还有未了的执念。
老李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棚,继续收拾着自己的老黄瓜,破旧的小窝棚已经四面透风。
斑驳的墙壁上有些脱落的墙皮,一切都是腐朽的味道,老李只觉得自己有些冷。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冷。
几天后,又有一名男子站在礁石上,大雾依旧让人看不清面前人的面目。
老李扯了扯渔网上的老黄瓜,走上前看了一眼那个男子,随即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你又回来了呢?原来是认错了,哎,又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呀。”
于是他拿起几日前没喝完的白酒走上前问道:“哎,那小子,你可以喝酒吗?”
浓雾渐渐散去,黑色大衣的年轻人来到此地,他也不明自己为何突然又想来到这里。
此时桥洞下面又拉起来几道警戒线,和前几日一样,水里淹死了一个人。
不同的是这次死的是一名溺水身亡的年轻小伙,这名年轻小伙身份暂时还未确认,只知道是死于凌晨。
黑色大衣的年轻人皱眉思考了片刻,有些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是却始终理不清楚。
因为在他脑海闪过的影像中,似乎有这名溺水身亡的年轻人影子。
可是,自己明明不认识这人,为什么会有他的影子呢。
黑色大衣的年轻人苦思无解,最后只得紧了紧大衣,朝不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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