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七年前的产科档案?那可不好找。怎么了?”苏大军的妻子把一颗肉丸子放在刘润琴的碗里,“我现在吃素。”
“我一定得找到。”刘润琴的筷子夹起光溜溜的丸子,不小心又掉到了碗里。
苏大军的妻子想了想,说道:“你要是觉得可以跟嫂子讲讲,你就说,有些事说出来就好受些。你要是不想说,没关系,我下午就带你去产科找人问。”
刘润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了自己的碗里。她艰难地张开嘴:“嫂子,我跟您说一个比电视剧还电视剧的事情。”她压抑住哽咽,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件事讲明白。
“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就想弄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靠在了椅背上。
“走吧。”苏大军的妻子站起身,穿上羽绒服,“我到了下午班的时间,等我回去找人替我一下,咱俩去产科。”
02
产科的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头短发,脸颊瘦削。
她被苏大军的妻子叫到走廊拐角处,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刘润琴站在远处,看着苏大军的妻子不时地指指自己,那主任露出狐疑的神色。
苏大军的妻子朝刘润琴走来:“她说她是十年前调过来的,当时的情况不知道,她得私下给你问问。你这事可了不得,要是真的的话,估计得有人滚蛋……”她看了看刘润琴的脸色,“你……怎么打算的?”
“没打算。”刘润琴摇摇头,“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苏大军的妻子点点头:“你这气色太差了,咱们外面坐一会吧。”
刘润琴随着她走到医院的大厅,一路上好多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与她俩擦肩而过。刘润琴的眼神掠过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想起了自己当年怀孕生子的情景。
“你肚子里肯定是男孩。”郝建民说,“我妈看得可准了。”
“男孩,刘家的宝宝。”接生的大夫说。
“孩子这么像你,居然还怀疑抱错了!你们家重男轻女啊?”护士瞪着郝建民说。
“爸妈挺高兴的,家里忙,就不去看嫂子和孩子了。”郝建军在电话里对哥哥说。
“我去接他们!”郝建民在满月席上,愤怒又委屈地推门而出,奔向那辆带走他生命的大解放,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女儿并不是他的孩子。而他的孩子,此时此刻正在某一户人家里,接受父母亲朋的逗弄。几个月之后,这个孩子就会高烧不退,鼻血不止,最后在一岁到来之前,就跟这个世界说了再见。郝建民从未见过这个孩子,自己也从未见过这个孩子。这样的一对父母,跟孩子的缘分竟然如此之浅。他们三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从孩子降生那一刻开始,就失之交臂,永生不复相见。
刘润琴在大厅里机械地走动着,眼泪无意识地滚落。有些喜气洋洋的孕妇看到这个目光呆滞、一脸泪水的大姐,吓得收起了笑容,侧过笨重的身躯,尽量为刘润琴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苏大军的妻子在候诊区找到一个座位,拉过刘润琴的手,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听见了吗?”
刘润琴点点头,像小孩子一样伸出手,拉住对方的衣角:“你去哪?别催他们,一催容易搞错。”
苏大军的妻子鼻子一酸,攥住刘润琴的手说:“我不催,我再找人问问。”
她心里像被拧了一把似的,狠狠疼了一下。刘润琴这个女人,要强了一辈子,哪一次见她不是一脸的无所畏惧,满眼的坚定坦然。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看见一个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的刘润琴。
这是做的什么孽哟……
苏大军的妻子快步走向产科主任的办公室,她忽然想到要追着主任问一句话,不追问这一句,刘润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03
管红兵发现家里没有刘润琴的身影。他拨通了她的电话。
“你在哪?”
“我在市医院。”
“哪不舒服?”
“来查查当年产科的档案。”
“你等着,我马上到。”
管红兵从未进过产科,连门口都没有驻足过。他不曾体会那些等待妻子生产的男人们曾有的焦虑和期待。然而今天他走进妇产科候诊大厅的时候,心里竟也升起一种期待。
“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一个祈祷不要出现结果的父亲,可能是妇产科的特例了。
他一眼就看见了在一群人中枯坐的刘润琴。不是因为她在一群孕妇中消瘦的身材太突兀。而是那张脸,以及脸上的神情,不是在期待新生,倒像是等待死亡的宣判。
护士拦住管红兵:“外面等,这写着呢:‘男士止步’。”
“噢,对不起。”管红兵后退了几步,脸上全是歉意。
他返回门口,拨通了电话。
“我在门口,不能进去,你现在出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噢,我出去。”刘润琴木然地放下手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从一群穿着厚重衣服的孕妇中间蹭出去。
身边一个孕妇尽量将自己胖胖的小腿往椅子下面收拢,让刘润琴更轻松地经过。她身边的一位年长的女人——不知道是妈妈还是婆婆,笑着对她说:“不用B超,我一下就能看出来,是男孩,我看这个可准了。”
刘润琴感觉这句话穿透了自己的耳膜,最后变成一声尖利的“啊——”,在脑海中不停盘旋,然后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模糊,好像有人在朝自己挥手。她眨眨眼,是……郝建民!
“小琴,妈说了,是男孩!”
“小琴!他们说了,没抱错!”
“小琴……”
刘润琴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就倒下了。
一排孕妇发出惊恐的叫声:“这谁家的啊?没人管啊?压着我了!”
管红兵听见刘润琴座位处一片叫嚷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进来,扒开人群发现刘润琴整个身子搭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后面几个年轻的女孩一边嚷嚷一边托住她的后背。管红兵赶紧架起妻子,连连道歉。旁边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这个岁数了还让老婆生孩子,还是个人吗?”
管红兵没理会别人的指责,他一把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晕倒了,抢救,抢救!”
刘润琴在这会却悠悠转醒:“建民……?”
04
苏大军的妻子将产科主任的办公室房门关紧,压低嗓子说:“这事可不能糊弄。人家被瞒了十几年!你们科可早就知道这事,居然没有通知另一方!”
主任一脸惊恐:“什么叫我们科知道?这是全院的事!”
“所以你知道有这么档子事?”
“袁大姐还在呢!我刚才问她了,她说当年是有人来找,证实抱错过一对儿孩子。男孩呢,白血病,在院里没救过来。抱了女孩那家不知道。”主任把自己倚在办公室的墙角,好像想穿墙而过,避开这个事情。
“怎么不跟人家说呢?!”苏大军的妻子气急了。
“不敢说呗。抱了男孩的那家,也说不要讲了,何必增加别人的痛苦。那……就不说了呗。”
“就这么简单?”苏大军的妻子不信,“你们是不是给人家封口费了?”
“给什么封口费?”主任压着嗓子嚷了一句,“这可不能瞎说!就是那个男孩的治疗费用,儿科一分钱没收……”
苏大军的妻子表情极其复杂,她觉得自己要掉眼泪,可是又有点想冷笑,所以最后五官扭曲着,说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主任把自己从墙角挪出来:“现在女孩家是什么态度?要钱还是要名?”
“什么意思?”
“要钱,那就看院里怎么跟她私了;要名,就是她要是想告医院,这个事,当我没跟你说过。”主任的身体站得笔直。
“没有档案她怎么告?”苏大军的妻子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
“对啊,我不给档案,她拿什么告?”主任附和。
“说了半天,你到底知不知道当年那俩产妇的名字啊?别搞错了,白担心一场。”
“袁大姐一辈子也忘不了啊!两家都姓刘,要不怎么会搞错?!”主任翻了个白眼,“袁大姐要不是老公在卫生局,早就给轰走了。当初接生的那几个人,只有她还留下来了。”
05
“我不告。”刘润琴斩钉截铁地对苏大军的妻子说。她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端着一杯热水。
“感觉怎么样?”管红兵低头问她。
“没事,就是没睡好,还有点低血糖。”刘润琴说。
“一告一个准儿!”苏大军的妻子还在愤怒,“这帮没良心的!”
“我能跟那个主任还有当年那个护士说两句话吗?”刘润琴把水递给管红兵,手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
“不行也得行,你等着,我给你叫去!”苏大军的妻子一把将刘润琴按回到椅子上,拔脚便走开了。
管红兵蹲在妻子面前:“你想跟他们说什么?”
刘润琴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感觉眼前有条路,就顺着路走,而已。”
管红兵没有再问下去,站起身来。
苏大军的妻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俩都忙着呢,晚上下班见,行吗?跑不了,你放心!”
刘润琴点点头:“嫂子,谢谢你了。”
苏大军的妻子眼圈红了:“都苦成这样了,还谢我呢?”
06
袁大姐就是当年那个对郝建民说“如果真的抱错了,你把我脑袋当球踢”的那个护士。
她仿佛等刘润琴的到来等了很久,又仿佛过去的十几年,天天都见到刘润琴一样,上来就拉着刘润琴的手,哭了起来。
“哭什么?人家苦主儿还没掉眼泪呢!”苏大军的妻子有点生气。
“我就想问,当年到底是怎么抱错的?”刘润琴的手被袁大姐握着,并不收回来。
“我记得你们夫妻俩,因为你老公问我们好几次,还差点跟大夫吵起来。我们当时真的不知道抱错了,多少年也没出过这种错呀!跟你差不多同一时间的那家,也姓刘,人家孩子名字早就起好了,叫刘什么,我忘了。”袁大姐擦了擦眼睛。
“刘润楠。”刘润琴轻轻说出这几个字。
“啊,是吗?我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姓刘。你呢,孩子没起名字,我们一般就让孩子随着妈妈的姓,就叫刘家宝宝,或者刘宝宝。因为同一时间,同一个姓,可能就弄错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可能’吗?”管红兵说。
袁大姐一愣:“后来没过多长时间,那家的孩子妈妈就找来了。说好像有问题,孩子抱错了,小孩得了白血病,可是爸妈血型对不上,没法做配型。我们吓坏了,赶紧报到科里,科里又上报院里。院里就说,救孩子要紧,把亲生的爹妈找来吧,赔钱咱们认了。可是,那时候据说已经来不及治了,前面耽误时间太长……院里就跟男孩父母商量,‘你们决定,是将那一对父母找过来,你们还可以共同照顾孩子,费用我们免除’。”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人没找你……”袁大姐看着刘润琴,眼神里都是歉疚。
“孩子走的时候多大?”刘润琴就像没听见袁大姐的话。
“哟,那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不到一岁吧。”袁大姐说完,看了看管红兵,“您是孩子父亲?时间长了,都认不出来了。”
管红兵愣了一下,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袁大姐一把抓住管红兵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应该早点给你们赔礼道歉,太对不起了……”
产科主任搓搓手:“这个……真的是……我们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完善,档案的保存和管理也不到位,出现了错误和问题,也没能及时处理,我……”
管红兵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官话套话不必多说。”
主任还想张口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咱们回家吧?”刘润琴抬头望向管红兵。
“嫂子,节前我去您家里看看大哥。”她又对苏大军的妻子说。
“噢噢,好,忙就不用来了……”苏大军的妻子担心地看着刘润琴。
“那……”袁大姐的双手还保持着握手的姿势,目送刘润琴和管红兵离去。
刘润琴走出医院,对管红兵说:“我办公室有盆水仙,我想搬回家。春节没人照顾不行。”
管红兵一口答应,把车开到了公司楼下。
刘润琴一下车,就看见了站在门口跟保安说话的黄素梅。
黄素梅转头也看见了刘润琴。
“我找你是想让你带我见见她。”黄素梅说。
刘润琴下意识地想问“见谁”,可是心里突然炸雷一样响了一声,她立刻明白了。
黄素梅没等刘润琴说话,拉过身边一个瘦高白净的男孩:“这是我的二儿子,带来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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