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收时节,母亲从娘家回来了。
整整一个夏天,母亲都在干一件事,每天拿着五姐夫给她专门打造的趁手镰刀,去南山坡给家里的牲口割草。这把镰刀,看着比平常大家用得镰刀小一些,却精致了许多,更适合母亲,刀刃处闪着寒光,就连刀把都打磨抛光过。开始的时候,四姐四姐夫带着她,不停地纠正母亲的错误动作,后来,母亲终于掌握了割草的要领,一两个月以后,就单独上南山坡了。
姥爷平生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夸赞了母亲,看看院里牲口棚中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草垛,再看看明显被晒黑了也明显健壮了许多的母亲,看着舅舅,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舅舅在母亲临走之前嘱咐她:“记住了,现在的你不比任何人差,比赛时开始不能发力过猛,要跟在她的后面,到了中间,一定要咬住不放,跟她齐头并进,当看见对面地头上的人时,就是你拼命的时候,到那时,什么都别想,一门心思往前赶,只要超过她一段,她再想追,可就追不上了。”
母亲点了点头,信心满满地说:“这次我得把她落下,让她心服口服地上门认我这个妹妹。”
一望无际的麦田,大片大片的麦子随风掀起令人心动的麦浪,仿佛理解了人们对丰收时的喜悦,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幸福起来。
抢收,抢收,就是跟老天爷赛跑,割麦,拉运,脱粒,晾晒都要在几天内完成,还要祈求老天爷别下雨。大胖娘们天不亮就去村里领了任务,在村口把姐妹们召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向村南属于她们责任区的地方出发了。至于和母亲比赛割麦子的事,她认为手拿把掐,怎么干都不会输,根本没把母亲放在眼里。在她的眼里,只有工分,剩下的就是惦记着父亲的那套海军军装了。
安排好秀花美香这些偷奸耍滑的人送水插旗,便与十几个姐妹一字排开,每个人后面跟着一个收敛捆绑割下来的麦子,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左边手拿镰刀头戴大草帽的母亲,便下令开始割麦子。与以往一样,大家也没有把母亲和大胖娘们割麦子比赛的事放在心上,依旧嘻嘻哈哈的,劳动是快乐的,也是必须开心的,如果闷着头干活,会越干越累。
母亲看着大胖娘们先上了手,便跟着挥动着镰刀,割掉第一把麦子。跟大家不一样的地方,是母亲左手握镰刀。习惯用右手的,看着母亲割麦子还有些不适应,总感觉特别别扭,这更让大胖娘们和她的拥趸们看不上母亲了。
伴随着前面割麦子的刷刷声和她们身后的说笑声,齐刷刷的麦子被一点点放倒。大胖娘们果然厉害,割出几十米后,渐渐地把母亲甩开了一米多。
“落下了,落下了!”大胖娘们身后的张嫂,看见母亲落后了,早早就大声喊了起来。
跟在母亲身后的人,是还没有出嫁的姑娘,算起来也算父亲出了五服的亲戚小花。尽管她也认为母亲跟大胖娘们比赛是必输的,但出于沾亲带故,也在母亲身后压低声音说:“小嫂子,别急,反正也赢不了,割到地头就算完事,咱不用跟她拼命。”
母亲不急不躁地回头笑了笑,也小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离地头远着哪,今天小嫂子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闫家庄的左手镰。”一边说着,手中并没有停下来,匀速前进,不慌也不忙的。
整块麦田,大约一百五十米左右,估摸着到了五十米的时候,母亲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很快就追上了大胖娘们,又与她齐头并进了。这时候母亲并没有超过大胖娘们,两个人你急着前进一步,我就追上你一步,就这样僵持着又前进了几十米。
大胖娘们看着没有把母亲甩开,不免有些着急,连脸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不断加速,想把母亲彻底甩开落下。可无论她怎么加速,母亲总是能赶上她。
到了中间的时候,其他人早就被落下了,有的为了看热闹,故意停下来观看,这时候有人发出惊奇的声音:“咦!小琴这左撇子还挺利落,都到中间了,居然没有被落下,没想到,没想到!”
“看来大胖娘们今天遇到对手了。”
“胖嫂,加油啊——”
“大胖姐,你快点呀,怎么着也得把小琴落下呀!”
大胖娘们这时候根本就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她自己知道,刚才已经尽全力了,她可能小看这个瘦小的新媳妇了。当她停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时,猛抬头,发现母亲已经超过她了。
“快!快快,不能让她超过你!”大胖娘们还没怎么样,身后的张嫂却慌了,望着母亲已经超过她们一米多了,一连串地催促,比她自己参与比赛还要着急。
大胖娘们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啊——”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开始拼命了。
但此刻她再拼命,为时已晚,母亲拿出了看家本领,左手镰刀有节奏地挥动着,一二三割三次,收拢放后面,转身继续一二三,明显速度越来越快,就连身后的小花都有点跟不上了。
困兽犹斗的大胖娘们,往年割麦子,根本不用尽全力,轻轻松松第一个到地头,汗水顶多把肩背湿透。现在却不一样,老天仿佛跟她作对似的,让上午的太阳散发出更毒辣的热量,不断焦烤着她。就连手里的镰刀也有点不听使唤了,使用起来总是别别扭扭的。
已经看到地头上的秀花美香了。母亲知道,这场割麦子的比赛已成定局,剩下的二三十米,大胖娘们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追上她了。
最后十几米时,大胖娘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扔掉手里的镰刀,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追不上了,根本就追不上,这场比赛她输得太冤了,大意失荆州呀,都怪自己小看了这个左撇子,这也太丢人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弄一套军服给自己当家的穿,现在别说军服了,晚上还得拎着礼物去认干姐妹。
母亲看到大胖娘们坐下来,也放慢了速度,抬头看着地头上张牙舞爪的秀花美香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胖姐,就算输了,也不能停下来,让她落下的太多了,那不是更丢人,咱让着她点,这次算成全她,下次再赢她不就行了。”张嫂看着已经落后三米多了,知道这次大胖娘们肯定是输,一边安慰她,一边用手拉着大胖娘们的胳膊往起拽。
大胖娘们这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被张嫂拽起来,下意识地又割起来,她此刻盼望的是快点结束这场丢人的比赛,或者是母亲突然出现点什么问题,让她侥幸获胜。可惜,这一切随着母亲比她快了五六米完成任务,率先到达地头,接过美香递过来的开水,脚下是象征着胜利的小红旗,在人们的惊叹中以胜利者而告终。
“真没看出来,左撇子镰刀居然赢了!”
“呀!左手镰好厉害呀,服了,我是服了。”
这时候,大胖娘们也终于完成了任务,倒在了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秀花美香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还在为大胖娘们打抱不平:“这次不算,胖姐天不亮就去领任务,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碗,不公平呀!”
“是呀,是呀,不算数,不算数!”
大胖娘们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碗塞到秀花的怀里,把小红旗从土里拔出来,递给美香,没好气地说:“去,把小红旗给小琴插上,让她哪里成两面红旗。什么不算数,输了就是输了,晚上,跟我去认干姐妹!”说完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拿起镰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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