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一个人，能穿过几个时代？

山河故人：一个人，能穿过几个时代？

今天去看《山河故人》，迟到半个小时，正好看到女主角涛儿在舞池蹦迪。

迪厅lowlow，舞姿雷人，我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时是1999年。

和贾樟柯以往的电影一样，小人物裹挟在时代的洪流中慢慢前行：

一个小城市里，平凡的一个女人。

穿越1999年，2014年，2025年……

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她的儿子、她的父亲，她的青春。

不想去对电影进行技术和结构分析，只说说电影里几个泪点。

第一处是奔丧。老父亲在候车室安静猝死，涛儿接儿子回家奔丧。儿子7岁，自从离婚就判给了前夫，一直在上海过着完全不同的优越生活。接到孩子，车上，涛默默地给儿子戴上黑色袖章。老父亲的追悼棚子就搭建在马路旁边，敲锣打鼓，路人纷纷回首。

涛儿一路无言。下车关门瞬间，她立刻入戏，嚎啕大哭，双腿无力。亲戚搀扶下，巍巍颤颤，神志不清走到父亲灵位前。儿子默默跟在后面，茫然无措，直到涛儿一吼“跪下！”粗暴将他拍跪在地，给姥爷重重磕了几个头。

涛儿对老父亲的感情是很真挚的，更是本土的。

那一幕，我想起了外婆去世的时刻。我的母亲，和涛儿如出一辙。

外婆去世那天，我还在北京上学。母亲打我电话，停机，辗转几个人，终于找到我，匆匆飞回长沙。

电话里，母亲很冷静，我以为没事。爸爸接我到外婆家楼下。远远看到灵堂棚，母亲走出来看到我，忽然大哭，吓我一跳。

当时我觉得自己读了些书，理解了死亡，所以很“淡定”，而母亲那样很蠢，很愚昧，很迷信。为什么要在居民区设灵堂？为什么要敲锣打鼓？为什么要嚎啕大哭？我演不出来，多丑啊。

那时我还是太小。有太多太多还不懂。不懂尊重，不懂理解。

在

长沙，或者电影里那样的山西小城，每一个平凡个体在日常生活里，非常羞涩，不善表达，他们只是在生存，却没有太多意识。追悼会，却像是一个舞台，每一个当

事人都能说哭就哭，说嚎就嚎。这就是民俗学里所说的仪式，这种仪式对他们的日子而言，太重要，是象征，更是宣泄。在母亲的生活里，这就是她表达爱和思念的

方式。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闹一闹，结婚也闹，死人也闹。

哭得不够厉害，闹得不够响，外婆就不会高兴。

“因为你外婆生前，最喜欢热闹。哭也要哭得响。”母亲对我说。

在灵堂里摆麻将，搞饭吃（我们那里叫做烂肉饭），通宵搓麻将吹拉弹唱闹一晚这就叫孝道了么？以前我会这样反问。

现在不会了，因为我不会去伤害他们，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啊。

有些东西，比知识，比金钱，优越感要重要太多。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一个人能跨越几个时代呢？我从父母的时代跨到了我自己的时代，但他们却一直留在那里了。

我能做的，就是回到过去，在那个环境里短暂地陪陪他们。

我们活在同一个时空，却不在一个世界。

这对他们而言，很残忍，很孤独。

“去闯吧，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更好了，女孩子总怕你吃亏。但父母管太多，就是自私，我知道的。”父亲总对我说，一遍一遍。

人只要一直啰嗦同一个意思，就是老了。

电影第二处泪点是涛儿送儿子回上海。为了多陪陪孩子，她买了慢车票。俩人坐在一起听歌，一起坐在老父亲去世的候车室位置上。电影拍着他们的背影。

涛和儿子坐在卧铺上，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着叶倩文的《珍重》。那时儿子马上要去澳大利亚生活，他的脑子里全是未来的情景：棒球队、新的朋友、潜水……耳机早已被儿子摘下，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歌声：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

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说再见

总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看完这部电影，我才知道，原来这是涛和儿子的最后一次相见。

“你跟着你爸，挺好的。有好的条件，能读好学校，能出国。你妈妈没有本事。“

涛儿拉着7岁的儿子，站在天桥上。

电影后半部分转到了涛儿的儿子生活里。

谁也不知道，张晋生的家庭最后变成了怎样。我们只知道，他和涛离婚之后，从煤老板，辉煌腾达成为一个风头资本家，娶了更美的老婆，全家带着钱逃到了墨尔本。最后老婆跑了，自己还是操着一口浓浓的方言，在异国生活。

老外邻居经过，和他打招呼：“hey，pitt“。他茫然回头，好像那人喊的是别人。

“pitt”，那曾是他在上海引以为豪的洋名。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儿子和张艾嘉的跨龄恋并不感冒。让我感触的是父亲和儿子的失语。一个说着浓浓地方气息的中文，一个说着澳大利亚英文。

语言的鸿沟，是一种象征。

一个打拼一世，风头一时的冒险投机分子，走南闯北，跨过大洋，老了。带着山西人那腔子热血和烈劲，来到安稳的资本主义国家，再没有了对手。桌上只有白酒和手枪。

7岁来到澳洲的儿子，不会说一句中文，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只记得她叫“涛”，海浪的意思。接受了全新的事物，生长了全新的思想，有全新的未来。

“自由是你的“张艾嘉这样对他说。

语言，不仅意味着沟通，更意味着书写。书写历史，记录故事。

没了语言，儿子永远无法听到父亲的故事，永远进入不了过去那个时代。那些发生在大洋彼岸中国的大大小小的故事。

第四个让自己涌泪的地方，是影片的结局。说实话，看到年迈的涛儿，站在故乡见证她青春的旷野，大雪中，一个人自high地蹦迪。我忍不住喷了。

笑完之后，鼻子有些酸。

那是她的青春之歌。

一个人，可以穿过几个时代呢？

我们这一代，正在经历着中国历史上的巨大变迁。

离开故乡，离开旧时代，去往远方。

最近微信圈里常常流行这样的文章，比如《你越出色，小城面目就越可憎》，似乎代表着一种奋进、激励的意味，本意是没错的。

无法否认的是，越是离开故乡，你才能越觉自己是无法离开故乡的。

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往前走。时间上、地域上、思维上。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我们的孩子渐渐离开我们，进入他们的时代。

一个人，可以穿过几个时代呢？

最多3个吧，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且足够乐于接受新的事物的话（这个东西一半看环境，一半看心态）。时间的洪荒中，人，总是渺小。但每个个体的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个个体的历史都值得书写。

我想这也是贾樟柯喜欢用叶倩文歌的原因之一吧。她的歌里，有情，更有义。有怀念，有珍重，有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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