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变将在北平西南的卢沟桥发生,因此,这一年的北平,夏天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热。31岁的陆蠡蜗居在一丈见方的公寓里,早晨5点钟阳光便闯进小屋,11点半才慢悠悠离开。这个陋室靠南的墙上有个小圆窗,圆窗上有个六角形的玻璃,玻璃缺了一角,透过这个窗洞,陆蠡邂逅了一枝常春藤,在如此炎热的夏天,他是多么幸运,从此,他的心情改写了。
因为常春藤,我看到你在陋室中诗意的栖居。你说,这枝绿是生命,是希望,是慰安,是快乐;你还说你要用这枝绿来比喻自己葱茏的爱和幸福以及茂盛的年华;一枝绿能象征这么多东西?细细品味之下,我发现这不仅是你玩味辞藻的手法,也是切身的体验。你喜欢这枝绿,引以为“绿友”,你还常常坐在窗前和它対语。你说你了解它无声的语言,正如他了解你一样。你常常对着这枝绿充满爱意地微笑,我好像看到你喃喃着无数的情诗给它听,我在笑你如此诗意如此多情的同时也有一丝隐忧。
这样的对语多么惬意,这样的审美距离多么恰到好处。可是,我看到你把常春藤从窗洞牵进屋里并叫它伸长到书案上,你说这是自私的念头,你说你只是希望它和你更接近、更亲密,你说你要拿绿色装饰房间、装饰自己的心情。这是一种拈连修辞,正是这个高妙的修辞关闭了你心灵的耳朵,从此,你对常春藤的低语听而不闻,你一厢情愿地把这种爱强加给常春藤。
慢慢地,常春藤像病了的孩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得细瘦,你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后悔,你甚至觉得自己不可原谅;但由于它固执、无亲热,你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变态的魔念疯狂地生长,你觉得曾经和自己心灵相通的“绿友”可怜又可恨。
明知不可,但还对“绿友”有着一丝幻想,你还在等待着;可是,你的心毕竟是柔软的,于是打算7月尾就让“绿囚”出牢。七七事变发生了,行期要提前,终于在一天早晨,你珍重地开释了这枝绿。你说,这枝绿是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
......
1942年3月初,你和张宛若女士喜结良缘。正值新婚燕尔,新人还沉浸在蜜月的愉悦之中;4月13日,日本侵略者从你负责的文生社,劫走存书数万册,当天你正好外出,朋友家人劝你先躲一躲;但你说社里有难不能逃避,理应前去据理抗辩,追回被抢图书,为社里讨个公道。
公道?可笑!对强盗而言,暴力就是公道!你高估了这帮强盗的道德水准,高估了它们的人性。为了公道,你被日本宪兵队抓捕了。
你说,你的“绿友”是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
我说,你是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
日本人提审你,问:
“你爱国吗?”
“爱国。”
“赞成南京政府(按:指汪伪政权)么?”
“不赞成?”
“依你看,日本人能不能征服中国?”
“绝对不能征服!”
你囚禁了常春藤,你的常春藤是幸运的,因为它的固执、无亲热,你释放了常春藤并礼赞它,说你的“绿友”是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
日本侵略者囚禁了你,你没有你的常春藤幸运,因为你的固执、无亲热,因为你坚持爱国抗日立场,永不屈服于黑暗,被日军刑审数月,虐杀而死。
你从绿友身上看到了不屈的灵魂!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不屈的灵魂!
常春藤在你的文字中永生!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常春藤!
在无数次地阅读你的《囚绿记》之后,我似乎看到:北平的陋室还在,小圆窗还在,窗洞还在,还有常春藤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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