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靖渊老师讲到这一首:“真是有意思呢,都七十五岁的老头了,怎么还是忘不了?”
我悄声向小乔:“他真的……是个很情长的人呢。”
小乔冷冷地说:“这有什么用?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我满心的柔情眷恋顷刻间变得尴尬,心虚地说:“他……他有他的苦衷。不要怪他。”
大三上期末考,87首诗词,背到这一首,突然在四楼那间很暖的小教室堕下泪来,也许只是碰巧低潮。我跑到图书馆去检索他和他的沈园。沈园,这个世界上他最想去又最怕去的地方,南宋唯一得以留传下来的私家园林,只因他一首《钗头凤》名动千古,历时八百年不废。
30岁,他在沈园偶遇已嫁了赵士程的她,她满心凄惶,脸上是节制的哀伤,他写“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他大半生为收复中原,常年为官在外、漂泊不定,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几十年风雨生涯。
63岁,他终于回来,虽知道再不会遇见她,却还是去了沈园,他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67岁,他说他只是偶然去了那里,知道园子换了三个主人,当年题在壁上的小阕还在,“读之怅然”,他准备全部放下了——“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75岁,他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却干脆住到了沈园边上,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她像凌波仙子,翩若惊鸿,迎风涉水而来。他垂下头,自己行将作古,本该事事堪休,可每次登寺眺望,却还是没出息的波澜,他写“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81岁那年的冬天,他梦见他又去了沈园,可梦里依稀是四十年前的春天,他撞见她跟新婚丈夫游园,桃红柳绿,鸟语花香,他们夫妇俩请他小酌,醒来之后才恍然,现在是腊月寒冬,只有梅花。等等,梅树下的人到哪里去了?“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5岁,那年春日一天,他忽然感到身心爽适、轻快无比。原准备上山采药,因为体力不支就折往沈园,此时沈园又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他觉得沈园风物最该认得他,因为他们是太老太老的朋友了。他写: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桃李吹成九陌尘,客中又过一年春。
馀寒漠漠城南路,只见秋千不见人。
这是他最后一首沈园诗词,因为第二年他去世了。
所以,不要怪他。
母亲对他施以人间的极刑,因为是母亲,他不能还手。所以只能加倍惩罚自己。刑期——六十五年。母亲和妻子一起掉到水里,你救谁?这真是个古老的话题了。他无法圆滑的两全其美,他选择了母亲。陆母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断了儿子一生的念想?
即便是出妻再娶,我们以后再也没看见有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诗里。他一生丈夫功业,侠气干云,内里则柔情似水,一往而深。想来,唐婉也是个痴子,嫁了赵士程这样的妙人,本该福寿双全,重新来过,可偏偏、又遇见了他,沈园重逢不久,便郁郁而终。
千古情词,独爱放翁,因他更真实更无奈,在沈园踽踽独行的每一天,他见花问花,见水问水,问题总是一个:她到哪里去了?他用一生去想念,用一生去祭奠他死去的爱情。
我好怀念背的头昏脑胀的那个晚自习,突然看到了这一句时的潸然泪下。
曾是惊鸿,照影来.
天地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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