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老牛,活的时间太长啦,后面竟然大抵听得懂一些人话,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通人性。
我是前几年被福贵从牛贩子手中买来的。那时候的我年纪大了,肉糙得连人都不太乐意吃。尽管这样,当牛贩子在磨刀霍霍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还是不想死。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出钱买我,我当然也没有想到。当福贵拉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总依偎着他——大概是感激吧。
福贵跟我很像,无儿无女,孑然一牛(人),甚至后面他开始把我也叫做福贵了。
他时常说:”家珍、有庆、凤霞、二喜、苦根今天各自都干了几分活,你也得赶上啊”。
我刚开始并不懂得这些名字中代表着谁,只是听得出来他在念这些名字的时候,语调似乎有很大的不同。我想这是他们的家人吧?但是他们人呢?是像我的孩子一样被人家买了?
一天,有个外人(我呆在福贵身边很久了,从未见过),坐在福贵干活附近的树荫下。
那天我干了一些活,年纪大啦,实在是没有年轻人的精力,脚步也慢了下来。富贵照例跟我说:“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
我当然知道这是激将法,这样的场景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而通常我会假装稍稍勤快一点。
那个外地人仿佛很新鲜,问富贵,“这牛有这么多名字?”
富贵说:“不是......”
福贵在树头给那个外人讲了很久的话,我也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故事。
我才知道,原来富贵一直念叨的名字,都已离开了人世啦。有庆是他的儿子,读中学的时候,因为给别人输血过量,死掉了。凤霞是他的女儿,一个苦难的孩子,好不容易过上了“别人眼中的日子”,因为难产而死掉了。家珍是他老婆,患了了软骨病,在他怀里走了;二喜是他的歪头女婿,搬运工,一天干活的时候给活活压死;而他的孙子,苦根,是活活撑死的......
噢,原来受世间苦难的也不仅仅是我们(众生皆苦),但是福贵却有别人少见的那股精气神。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也悄悄爬下山了。福贵收拾了一下他的东西,跟我说“福贵,走咯。"
那天回去的路上,福贵照旧唱了他常唱的曲子,而我也照常地伴着他身旁: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摘抄句子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这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是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在狗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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