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关于疯子这个词并不是贬义。我也想过找一个更体面的词替代,可是那样好做作。毕竟这个世界有几个正常人呢?
我是在家属大院长大的孩子,我们院子里大概十几栋小楼吧,形成了个小社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当然这里也有比较有特色的人群,俗称疯子,或者精神病。在十里八乡最出名的两个,分别是“毛子”和“小娟”。
小娟是靠着机关枪一样的语速说脱口秀出名的,每天坐公交车去演讲。
毛子从不打扰别人,只是默默的疯着,但她就是出名。毛子是她的绰号,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是从我记事起大家都这么叫。
毛子常年一头利落的短发,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实际年龄不明。她头发花白,黑色线形钢丝发夹,脸型消瘦,眼神看似空洞却又炯炯有神。院子里的小朋友们都怕她,也许是她一直绷着脸,又浑身脏兮兮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五官并不难看,甚至有一股英气。
她一年四季只穿一套黑色棉袄棉裤,破烂不堪。毛子就这一套衣服,夏天不知道热,冬天不知道冷。我爷爷说是因为她神经系统坏了,冷热感应不正常了,所以即不怕冷也不怕热。
毛子虽然疯了,但她傲娇得很。不轻易接受别人施舍,宁愿去垃圾桶捡吃的,也不去乞讨。别人给她食物,一转脸她就给倒了。但有时她也会主动去熟悉的人家要吃的,要来了之后,多半回家也给倒了。
毛子和我家走得很近,因为住同一栋楼不同单元。她经常来我家门口敲门说“给点吃的好?”,给菜不要,只吃米饭。她偶尔会来借点钱,然后过段时间来敲门还粮票。我们不要她还不高兴。我也纳闷,这啥年代了,哪来的粮票呢?
我妈说,毛子是可怜人。她本来是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大学生的含金量太高了,单位给她分配了好房子好楼层,拿着高工资享受着福利。原本生活美好,未来可期。可她那不省心的丈夫酗酒又赌博,欠了钱背着她把唯一的女儿给卖了,之后她丈夫因为喝醉酒打架被别人一脚踢在脾上,当场死了。于是毛子疯了。
我印象中毛子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很厉害。我小时候有一次看见她面带微笑,举了一个黑板在街上溜达,黑板上画着个在上吊的人。旁边写了一些字,我太小还不认识。路人问她你画的是谁啊?谁在上吊啊?她羞涩的指了指自己。然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把黑板背着收起来用手臂护住,不给人家看了。
毛子家从来没开过灯,我每次路过也只能看见黑漆漆一片。我一直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有小伙伴声称偷偷进去过,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吹牛逼的。后来听大人说,毛子家本来是好几室带厅的房子,疯了之后被邻居各占了一部分,砌了墙封起来了,只剩个小房间了。
毛子家里当然也从不开火,但是有一次她花巨资买了一口大铁锅,高高兴兴的拿出来显摆,举着看,蹲着看,提着看。恨不得十里八街都知道她买了新锅。邻居们都纳闷,她不做饭,买锅干什么。也许就是情怀吧。
有一件事,我至今还很内疚。某年中秋节,我在家门口写作业。毛子高兴的走过来,把一个月饼放在我作业本上,说“送你的”。我吓一跳,没多想就给推在了地上。毛子二话不说,捡起来气冲冲地走了。妈妈在旁边把我骂了一顿,她说“人家好心给你礼物,你不吃就算了,也不能扔了啊”。哎,我好后悔,当时怎么那么不懂事。干干净净的月饼,被我扔在地上。那也许是她乞讨得来的钱好不容易买的吧。对不起。
中秋过后,过年也不远了。每年过年,院子里总有一帮熊孩子去欺负毛子。他们把鞭炮扔在毛子家,更过分的还扔大雷子,我真担心把人炸伤了。熊孩子炸毛子,我从来不参与。有一次毛子被炸急了,骂着追那帮孩子。真他妈的赶巧了,倒霉的我和我表弟刚好路过。看着一帮孩子跑,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我不能跑,我一跑毛子就以为我也是参与者了,会来打我。但转眼毛子离我越来越近,眼看情形不对,我也吓得跟着熊孩子们跑,跑着跑着躲进一个亲戚家,赶紧关了门。结果毛子追上我们来了,使劲踢我亲戚家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再后来我和我表弟少不了被家人一顿教育。我也委屈啊,明明什么也没干,真是有理说不清。
就这样,我从小学慢慢升到了高中,再到大学。这么多年毛子一直没变。因为在外地上大学,我很久没见毛子了。有一天我忽然梦见了她,那是我唯一一次梦见她。在梦里她笑得很灿烂,人也不疯了。还和大家聊天说笑,看起来那么美好。
过了两天,我听说毛子出车祸死了,在一个路口被公交车撞到,送医院路上人就没了。公交公司赔了她三十万。这钱给了她唯一的女儿。我问公交公司怎么知道毛子是谁啊,也没身份证。人家说,毛子她有名,谁不认识她呀。
那年过年,我放寒假回家,一个人悄悄去了毛子家门口,三鞠躬。愿你一路走好。
上图是毛子的家,几十年未打理,破烂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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