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濒临破产导致做业务的男总女总们只能吧嗒着嘴，抽一口香烟，吐一爿臭气。

被二手烟排挤在屋头角落的茜文夸张地欠直上半身，十根脚指头紧紧扣住地面好提供更多的力量来拉长自己，半个脑袋超出电脑的高度，拿着口罩先是拉伸个懒腰，再打个抻长发声的哈欠，然后倍速0.5地把沾染烟油臭味的口罩戴到脸盘子上去。这是她对抗总们室内抽烟的一整套动作。从来没什么用。

几个同事拉个安逸的小群，在里面骂骂领导，约约饭局，提醒下班。

“这狗逼公司，当领导的天天喝酒打牌不做业务，反过来扣我们钱，什么东西。反正老子已经开始找工作了，周五哥不来，俩面试。别想我啊。”王凯南快要把键盘按碎了，噼噼啪啪满是空格空格删除的声音。茜文扭头看了同桌一眼，旁边的姑娘潇洒的切屏到群对话框，头发在手指上还没缠过一整圈就又潇洒地切回动漫画的界面，于是茜文也扭头继续查百度：为什么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百度百科上的回答很是专业很是赘述，茜文椭圆着嘴型心里哦了一声，没懂。

公司没有专业的业务人员，最专业的是他们这四个员工：文案兼设计、运营兼人事、剪辑兼公关、财务兼行政。茜文是油画专业高校毕业的低材生，现在终于落得个拿人给的图稿源文件改改颜色，换换布局，替替文字的下场。

三个月前她迎着二手烟艰难地往门里挪步的时候，一男一女总热血昂扬地描绘着宏伟蓝图，一片光明的公司前途，公司带动员工共同致富。那时候茜文怎么会选择留下？你以为工作真就只是为了那几个臭钱？不然呢。他们给茜文的工资不低，匹配茜文能力的话。

那个被大家称为老板的人又在里面一口一个：你明白我意思了吧？你明白了吧？地开着会，每到这时候，安静的办公室就响起他们四个专业员工噼里啪啦干活的声音，一片欣欣向荣。

“我真是不喜欢他的口音，而且说话声音那么大，还让不让人工作了？”

“他又在骂谁啊？”

“嘛小马吧，小马把网站上的数据搞错了。”

茜文也投身噼里啪啦干活的行列，要不然这一天八小时的蹉跎，真是不太好挨过去。

回到家鞋子都没换，茜文直奔铺着大黄鸭床单的双人床砸了过去，一整个牺牲在席梦思里。单位面积越小，受力面的压力越大，于是茜文喜欢用这种增加受力面的方式给自己解压，比所有其他的方式都好多了。蹦迪吸烟鬼哭狼嚎，都不如静静地嵌在被子里。茜文吸溜一下因为过度放松马上要流出来的口水，脑袋一歪，目光穿过沾满颜料的笔筒里两根向反方向躺尸的画笔，刚好看见窗外的建筑上罩着一层橘红。它们曾经跟她对过话，先前是一些什么温情什么远方，这次却聊起了人间不值得。茜文的三魂七魄都被橘红吸走，她看着沙发上成堆的衣裤，看着书架上看不懂的书脊内容，看着地面上的灰色脚印，看着头顶缺了一颗灯泡的琉璃花灯，无所适从。手机里有人叮叮地敲屏幕，茜文皱着眉头扒拉过来手机按下了旁边的静音键，可是眼撇着那是一条招聘信息，于是眉头从五根拧成了三根。

找工作的日子茜文胖了不少。压力会让人失去一定的自律甚至于失去自律；让人失去一定的理智甚至于失去理智。茜文的一个女朋友因为自己着急结婚，从一个相亲平台上同时约聊着6个异性。没有经历过海选式相亲的茜文觉得很是疑惑，相亲难道就是挑选货物吗，找好的，便宜的，找又好又便宜的，于是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

“女孩子不能太强势了，如果你什么都能自己做，那男人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贫贱夫妻百事哀，物质一定是要的，我们到一定年纪，已经不能奢求过于纯洁的感情了，稍微现实一点对自己是一种保护。”

“其实一个人最主要的还是品质，如果他是一个上进的人，就算他现在物质条件不好，以后也有机会通过努力变好的，如果人不上进，金山银山都给挥空了。”

诸如此类的话，那个女朋友没少跟茜文讲，她总是觉得茜文过于理想，身边倒是有过几个条件不错的，被茜文拒绝的理由都是三观不合。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但是现在这个感情达人却因为一个相亲对象家里有几套父母留下来的房产而一心凑上去，即便这是个比她大十二岁的妈宝男也在所不惜。这个妈宝男甚至当着她家人的面儿说，“要不是因为她张小是我身边认识的女人中唯一一个身子干净的，我才不跟她好呢。”那次他们吵架都吵到撕破遮羞布的份儿上了，现在他们在马拉西亚潜水。

茜文比这离谱的感情压力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已经从之前好不容易维持住的95斤涨到130斤了，但是她现在却坐在一家自助餐厅，炸鸡还裹上一厚层的芝士和番茄酱。“您好几位。”门口的迎宾友善地看看一身长袍试图盖住脂肪的茜文。茜文竖起食指，关节的地方已经没有弧度了。“一位。”茜文有点后悔站在这里。番茄酱很快吃完了，茜文又去挤了五泵在调料碗里。

王凯南又在群里说哪个总的小道消息，一如既往没人热情地回应。“文总，你人呢？”王凯南长按茜文的头像，等输入框里跳出来一个@之后敲下这几个字。“我下楼买个东西，有点饿了，咋了，有人找我？”茜文努力漫不经心地回复一句。“没，您买着”。公司的几个总进进出出，有人扫了一眼已经空了两个小时的桌位，摆摆手把心里那点多事拍散，什么话都不说。这边茜文坐在一个室内秋千上，想着面试官可能会问到的问题。真实的话都好聊，需要构思的只有谎言。如果问到离职原因，直接说公司发不出工资，多少有点掉价吧。茜文被人迎进一间玻璃房。面试官倒是温雅得不像话，构思好的扯谎一个都没用上。王凯南又在群里说自己约了几个面试，这边面试官问了凯文的最快入职时间。

“凯文你人呢？”看动漫的姑娘这会儿切到了一个小说的界面。

“哦，我接个电话，就上去了。”凯文这会儿刚启动她的二手小轿车。

“段总问你呢。”

“好，我这就上去。”茜文一脚油门，并没有为聊好的新工作多一根笑纹，所以三十多的她脸上白净得像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所有人都懂真的青春是美好，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假的青春不要也罢。

130斤的茜文旁边的桌已经翻了三次台，她松了松腰带弯腰拿了一个空盘子，眼睛滑到水果区，象征性地夹了几片西瓜几个车厘子。桌上的酒瓶只有四个，其中一个还剩半瓶，这不够茜文的量，但是她走路已经需要时不时用掌根撑一下墙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不是没道理的。人想逃避的时候，什么都能醉。

同桌摇了摇胳膊上湿一片的茜文，“古教授的课可不能睡，会被扣全分的。”茜文酒醒了。男总女总王凯南都纷纷朝她远去，渐渐变透明以至于看不见了。“现在几点？”茜文是问自己的，撸上去袖子发现手腕上没有手表。“四点半。怎么了？”同桌眼睛没离开书，手也没停了做笔记。“做梦呢？这也太真实了吧？真做梦呢？”茜文用右手撑着右侧的额头，让自己的眼睛钻进白墙里，似乎答案就在假面白脸下的水泥渣块里。失而复得的学习时光让茜文因为受宠而惊诧不已。

茜文想起来自己大学四年的充实，浓妆、游戏、舞厅、酒吧、奢侈品、代购直播...她决定要利用这次机会重新活一次。翻开专业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狗爬体笔记，茜文眼含热泪。

书翻到一半，笔记还是很满，又翻了几页，也没有空白，最后还有一个课时的内容，只有正反一页，上面没有笔记。泪干在眼眶里。茜文想起来自己是毕业班。

梦醒了，才知道果真要踏入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