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鲁爷
多年以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没有成为父亲的翻版。
我经常为此庆幸，这既是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必然，更是自我选择的结果——我从小就竭力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有时甚至刻意站在父亲的对立面行事。结果是，我与父亲是如此的不同。
我们这代人的父亲，无论在外面混得是好是坏，在家总是充满威严的。我从小就敬畏我的父亲，或者应该用“害怕”更合适。
我没有挨过很多次揍，这得益于我的读书成绩一向不错。所以父亲脸上有光，他不需要通过揍我来宣泄在孩子教育上得到的挫折感。
然而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挨过揍，真的揍起来，也是开了先河的。
我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赖作业。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以血肉之躯对抗顽固的教育体制，我认为既然题我都会做了，那些机械重复的家庭作业就纯属浪费时间。现在回过去复盘，这种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老师很光火，请家长。家长——也就是我的父亲，更光火。基本上来一次就揍一次，有时候动静闹得大了，就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揍。
最暴虐的一次，父亲甚至于要把我从二楼扔下去。不是威胁，是真的已经举起来要扔了，一众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师合力把我抢了下来。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无论如何我是被吓坏了。就这样反复煎熬了两年，那两年里，我挨得揍，等同于其他小朋友整个童年挨揍的总和吧。所以，世界是公平的。
等到上了五年级，我总结了两年的斗争史，得出结论，以个人的微薄之力跟老师和家长干，怎么也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于是便向大人们缴械投降，从此乖乖交作业，争做好学生。从那以后，父亲基本上没再揍过我。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了，我不会假装没有发生过。我至今都认为，我没有错，而我的父亲站在敌对的那一面帮忙镇压我，使得他们那一边的势力更为强大，我根本干不过。所以我一直都害怕我的父亲，不全是怕他揍我很凶，而是害怕他压根不理解我，也完全不打算理解我。我在成年以后，见到父亲也总有些躲闪和回避的情绪。
我做了爸爸之后，特别是笑笑马上学之后，我特别理解小朋友对待作业的态度和情绪。我们有约定，只要考试过得去，老师那里能交差，作业倘若真的不想做，老爸承包。笑笑马小学六年，我帮她做过各种作业。我是孩子的麻烦终结者，我不要站在孩子的对立面上，我应该是她坚实的后盾。
并不仅仅是让孩子不怕我，我还得成为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的小伙伴，所以这些年里，陪女儿玩耍，永远是做爸爸最紧要的任务。
而我的父亲，却很少有愿意陪我玩耍的时候。父亲的工作生活都很规律，他不是没时间，只是不愿意。小时候，父亲给我买过象棋，教会我象棋的基本规则之后，就丢给我一句话，“你自己玩吧。”后来，父亲又给我买了四国大战，教会我规则之后，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玩吧。”于是我学会了自己跟自己下棋的绝技，甚至还能一人分饰四角，很厉害。
不陪我玩，甚至揍我，都不如父亲对我的严苛要求来得更压抑。我在《被困在永恒的高考中》叙述过一些细节，发小黄老师转发的时候说“来看看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我们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压抑是共有的。
那是怎样的压抑呢？作为一个好学生，我依然很怕开家长会，因为开完家长会回来，父亲的脸色极少会有好看的。譬如我某次考试考了第三名，我觉得不错，而父亲会大为愤慨的说，你为什么不能向第一名学习，为什么不考第一名？然后下次我如他的愿考了第一名，他又会很愤慨地告诫我，你不要骄傲，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外面世界大的很。如果偶尔父亲开完家长会回来，喜气洋洋，一定是班主任在他面前说了我很多好话。中学阶段的班主任们，对我都很好，让我在家少了很多麻烦。
我羡慕人家考十几名父母就各种奖励，而我得到的永远是批评和训诫。
这种情况在高中里终于有所缓解，因为班上有个真•学霸，就是那种高考满分750，人家能考700好几十的。单科150分，人家永远140+。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同学啊，因为在他身上，我父亲看到了我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关于此，父亲跟我语重心长的谈过，“我也看出来了，人家你是赶不上了，你就好好努力考个名牌大学就好了。“那一刻我得到了暂时的解脱。
笑笑马成绩其实比我小时候好，不过偶尔也有考得不那么好的时候，每次拿着卷子给我签字，我都从来不去责备她。她班上一些同学很羡慕她有我这样的爸爸，她很自豪，而我很欣慰。
如果要吐父亲的槽，我可以吐很久，站在我们今天的认知上来看，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很多都是不称职的。所以豆瓣上有“父母皆祸害”小组，当然还有“反父母皆祸害”小组。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世界那么大，网上很丰富。
在这些小组里我看到很多毁三观的故事，那些故事并非让我感觉自己找到了同类，有些甚至让我感到庆幸。
虽然我无比吐槽我的父亲，但是他既没有让我忍饥挨饿，也没有对我疏于教养。就像我跟笑笑马之间一样，在我成长过程中，家庭教育的主角是我的父亲。
我的记忆中，始终有着父亲给予我的温情点滴：
下雨刮风变天时，他会从单位来学校给我送伞送衣，而我就做不到这些；
他也曾骑着自行车驮着我气喘吁吁地爬坡，直到我从孩童成长为少年，他也老得再也驮不动为止；
我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我引以为傲的独立思想，来自于父亲从不在买书上对我吝啬，也从不在课外阅读上对我有任何的钳制，甚至父亲对我的压抑反而促进了我追求独立的心理；
父亲也烧得一手好菜，所以我在吃上一向颇为讲究，长大之后才知道很多人家只是把菜做熟而已。
父亲并非不爱我，只是他们这代人不知道怎样去爱。他们只会把他们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我们，往往造成了伤害而不自知，却以为这就是爱。
我是到20岁才开始叛逆的，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于是我站在了父亲的对面，我完全没有变成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最近这几年，与父亲的关系慢慢软化了，不再像青少年时期父子关系那么紧张了。看着父亲慢慢变老，喝着酒更容易醉了，喝醉了就越发的兴奋。那些过去暴戾的脾气，虽然偶尔还能在他的眉眼间寻获踪迹，但总像釜底被抽了薪，没了来头。
就这样他就像一个被废了武功的胖老头，就这样他对我也再没有任何苛求了，就这样我见他亦没有什么恐惧和怨恨了。到现在，终于我和父亲能好好地一起聊聊天了。
是的，当我把这些写下来的时候，我们就都跟过去握手和解了。
父亲节，愿天下的父亲们对孩子都能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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