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离开洞庭山时,经常会想,这满山的猴子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师父说,在祖师爷来之前,猴子已经是这儿的山大王了。它们多得要命,多得令人发指,当年祖师爷为了能在山上安家,没日没夜地与他们争抢地盘,久而久之,丐帮七十二路绝学就这样诞生了。江湖人多爱谣传,喜欢将打猴棒喊成打狗棍,又把撵猴掌唤作了降龙十八掌。
世上哪有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传奇故事,只不过都是些镀上一层流金的辛酸过往罢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极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诗人总是悲伤的。
师父也总是不开心的。
我虽然不是诗人,可仍像他一样过得很不开心。
因为山上的猴子们都顽劣无匹,每每抢走了我的扫帚后,又把一整个晚秋的落叶都摇在山门石阶上。大师兄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不扫完就不能回去吃饭。于是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回到敬思堂的人,那时木桶里的饭早已凉了,汤菜也所剩无几。
通常我会备个小铁锅,把木桶和菜碗里能找到的吃食用勺子蹭个干净,再贴着墙院一路小跑,穿过秉德厅和吟风馆,才终于送到炊事房的火炉前,热上那么半柱香的功夫。
等我端着锅回到敬思堂,小师叔也总是候在那儿。
她会先夸上两句,说我下厨的手艺不错,接着将自己臃肿的身子艰难地挪动我跟前,手上变戏法般跳出了一个大陶碗,随之毫不客气地添上满满一碗。
似乎不管我往哪里躲都没有用。
在敬思堂也好,在伙房也罢,只要等剩菜剩饭热好了,小师叔便能及时地出现在我面前。
一个女人能胖到翩若惊鸿的地步,也是实为难得了。
和其他人不一样,小师叔格外喜欢猴子。她坐在堂门前看猴子,能看上一整天,从日出至日落,她的视线便一直落在那些猴子身上,看它们从一棵树跳到另一颗树,又跳回来,永不知力尽筋疲。师父不爱管我,大师兄不喜欢我,每当我扫了一整日的落叶,再回到敬思堂时,能找到的人也只有小师叔。
她也不怎么搭理我,除了某些时候。
比如暮日低垂,再也看不到一只猴子时。
她也开始叹气。
看上去那么悲伤,那么像诗人。
有天她对我说,阿祖啊,人活着是不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情?
我不知道。
虽然有时候我也觉得整日扫着落叶很无聊,且很无奈,可一想到将来师门结业后就要步入江湖,我心里便激动不已,脑子也热络了,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充满了希望。
江湖啊,多可爱的词儿。在我床头边躺着的美梦,都是关于它的。那些江湖上的儿女们,他们谈情,他们说爱,他们买酒长安,他们任侠率性,仿佛只要踏入江湖,便能成为那样的人。
人活着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小师叔又叹着气说,去年冬天,有只老猴子死了,她亲手给埋的,不过是下了几场雪,她便记不得那坟的位置了。前些时,她又看到了一只老猴子,瞧了半晌,似乎是之前死的那一只,但又不认得她。
我随口道,兴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可小师叔摇头说,阿祖啊,你想想,人生几十年里见过的、碰过的、想过的,所有的事都会在你死去的那一刻云消烟散。所以来这世上一趟,不论如何努力,都不曾得到过什么,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就像那猴子,都活了两辈子了,却还是没记住她长什么样。
她说得极有道理。
我也不住地点头,隐约间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第二天,小师叔便在敬思堂的门槛前摔了一跤,然后死了。
师父哀声叹气地摸着眼睛。
二师叔抱着一条刚在山下捡到的狗,嗓子都哭哑了。
大师兄很想哭,干嚎了一会又沉默了。
大家都很努力地悲伤。
唯独我很奇怪。
因为三寸来高的门槛,是绝不止于摔死一个人的。
也许在摔倒之前她已然死了。
再也没有人抢我的残羹剩饭了,可也没有人会夸我的厨艺有多好。后来的日子里,我从伙房回敬思堂的路上,会走得很缓慢,像是蜗牛在地上爬一般,我看到悬挂在秉德厅牌匾上的蜘蛛网在迎风晃荡,吟风馆台阶下的蔓草又绿了几分,路过的丐帮弟子们长相各异,偏偏表情一般地呆滞木然,我在人潮中走过,始终找不到小师叔。
莫名地,我想起她说过的那只老猴子。
洞庭山的猴子不可计数。
老猴子也多不胜数。
每得空闲,我便在山门附近寻觅些年迈的猴子。渐而发现,不同于其他好动的猴子,老猴子大抵都喜欢待着发怔,除非我走近,才懒懒地挪动下身子。它们脸颊上的苍白毛发又干又枯,仿佛吹一阵风,就得化成灰,一双浑浊的眸子也往往睁不大开,皱纹生硬得有如雕刻一般。
这些老猴子面容各有特征,若是再多见几回,我便能一眼分辨出来。
它们又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告诉过我,小师叔亲手埋的那只老猴子,是另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像我扫过的那些落叶,有的是猴子摇下来的,有的是风吹落的,它们别无二致。但我仍能清楚地看出来,其间有些叶子,是只为我而凋落的。
我会找到它们,一片片拾起,再放入某个竹筐内。等到来年开春,我便能梦到竹筐里的叶子又绿了,依次开出嫩芽,紧接着茁壮成参天大树,竹筐也幻作高山与江河,然后有了刀光剑影,有了我的江湖。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那只老猴子。
那是在一个雨夜。
三更时分,老天爷哭得格外凶。
雷彻苍穹,雨下如柱,仿佛有人拿枪刺穿了夜幕,天河的水就此倾盆而泻。
我一直睡不安稳,被子又潮又凉,雨点如冰雹般砸在油纸窗上,又在我心头敲打着。似乎窗口也漏了条缝,让冷风蹿了进来。
翻来覆去许久,我终究是起身披上了衣服,想去关严窗户。然而才走到窗前,一道雷光闪过,透着窗缝,我看到敬思堂的门是半敞的,一道人影怔怔站在那儿。
待细看一眼,原来是只老猴子。
敬思堂并不是没来过猴子,常常有些猴子会钻进来偷些吃食。我猜这只老猴子也不外如是,于是朝它喝斥了一声。
兴许是雨声太大,它半点反应也没有。
我当即匆匆撑了柄竹伞,冒雨赶到它跟前,推了它一把,想要关上堂门。
它身子冰凉凉的,原本毛茸茸的模样,被雨水淋得像一截木桩,我一推,它就沿着门槛倒了下去。
第二天,敬思堂的门口躺着一具老猴子的尸体。
我对师父说,它应该是在门槛上摔了一跤,然后摔死了。
师父哀声叹气地摸了会眼睛,没能摸出眼泪。
二师叔牵着狗跑过来看了一眼,又接着遛狗去了。
只有大师兄很严肃地问我,这三寸来高的门槛,怎么会摔死一只猴子呢?
是啊,它怎么会摔死呢?
也许在摔倒之前它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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