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山上(五)

作者: 尔朱肉肉 | 来源:发表于2019-12-10 17:06 被阅读0次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或是因寻不到答案自也无疾而终。人总归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即便不明白为何而活。

    每当我从长老堂回到敬思堂,仿佛时间又倒流了。

    二师叔永远围在狗儿旁边,比起与人攀谈,他更喜欢和狗说话。

    大师兄操练完拳脚后,便跑去撵猴子,日复一日地,总有撵不完的猴子。

    至于师父他老人家的行踪则捉摸不定,有时在东边,有时在西边,或是在石阶旁下棋,或是于山顶望黄昏,甚至会醉醺醺地躺在某颗老树的粗干上。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了他,便能听到一道沉沉的叹息声。

    有天他靠在石桌前把玩着酒葫芦,见了我便问,阿祖,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自然是扫地。

    每一天都是在扫地,扫地,扫地。可长老堂的落叶总是扫不完的,扫着扫着,也不明白今儿扫的叶子,是昨天落下的,还是明天会飘来的。

    也许我回答的语气里稍稍流露了些怨意,师父听见了,便也有些不愉快。

    他说,阿祖啊,莫要只顾扫脚下尘埃,也得把心里扫得亮堂堂的,才能过得快活。

    过得快活?

    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了能快快活活地过下去吗?

    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驱走心里的尘埃,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偏偏又堵在心口上,好生难受。我也有许多话想说,想找来一位愿意听的人相与倾诉,然而世上大抵是没有这种人的。

    师父是个喝不得酒的人,倘若有酒,他又非喝不可。他喝醉的时候大多起不了身,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在石桌下面。我拉着他朝堂里走去,愈走愈艰难,他腿上仿佛踩着高跷般,东一脚西一脚,随时都要摔将下去。

    他唱道,醉时得道神仙,醒来落难人间。

    唱着唱着,他放声大笑,笑得眼泪也从皱纹间滑落,他浑然不觉,一面哭,又一面连呼快活。

    再后来,内门有位前辈要去长老堂闭关修炼,容不得他人打扰,自然我也结束了那种乏味沉闷的生活。我在长老堂时,有几位新来的师弟补了山门扫地的位置,师父便大手一挥,将我派去伙房当烧火工。

    他说,扫地烧火是一脉相承的。

    以前我只用把地上的叶子扫到道路的旁边即可,现在身份不同了,有资格在扫完叶子后再装起来送到后厨当柴火。

    于是在洞庭山学艺十余年,我从未学过一门真正的功夫,自懂事起就在山门扫落叶,渐而扫上了长老堂,最后的三年是在伙房度过的。

    在伙房的三年,是我自记事起最为愉悦的三年,有三四只猫陪伴,有一炉子火永远烧得那么旺,而我天生有种本领,做的菜能比别人的更好吃。伙房里的每个人都在夸我,若我说是下山,能当最好的厨师,全天下的酒楼都会派伙计端着黄金来请我。

    其实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厨艺了得,只是因为他们懒得做。懒得生火,懒得配菜。起初乐意见到有人帮衬着做事,最后也乐意将每样事都交付我。

    而我还是很高兴。

    因为每过一天,离及冠之年便近了一天,山下的江湖也愈发清晰。按照祖律,外门弟子到了及冠之年便有结业资格,一旦师门准予,就能下山云游四海。只须能熬尽这有限的乏闷,便是要吃千百样的苦,我也高兴。

    唯有一件事让我高兴不起来。

    那最后的一年里,我每每算着日子,愈发糊涂,总不知哪一日才算到了及冠之龄。起初春社日过了,我便等着师父提起冠礼。接着是元宵、龙抬头,端午也囫囵着过了,眼瞅着七夕追着盛夏尾巴一晃而逝,连带着中秋也没了。

    我着实没能忍住,就找师父问,他是哪一月捡我回山的?

    师父咂咂嘴,叹着说,这许久前的事,不曾记得了。

    我顿时急了,顾不得礼仪朝他喊着说,我也没探究母难日那般稳当的日子,只想问住大概时候,总得惦记下罢。

    他深深望着我,默不作声,见我神色愈发焦急,才幽幽问了声,现今什么日子?

    中秋既过,应是近重阳了。

    师父便回复道,那你当是重阳拾回来的。

    显然他话语是有些敷衍,可神态终究是诚恳的。我自也寻到答案,当即满满意意地接口说,等到重阳时候,我想行冠礼。

    师父点头,得是得是。

    我又补充道,冠礼毕了,我还想下山。

    师父仍旧点头,都好都好——

    最后一个好字才溜出嘴时,他又猛地咬了回去,吃惊地望着我,像是没能明白话里意思,他问道,什么日子下山都好,怎非得等到冠礼后?

    他兴许是明白,又故作糊涂。

    师父啊,我说的是下山,不是下山。若我尚是孩童,口里嚷着要去山下,当然是贪些新鲜玩意,看看热闹,再侥幸从长辈手里讨些甜腻的吃食。可到了冠礼后,我也不图小孩子家家把戏,不求听勾栏说书,更不惦记夜市的咸肉火腿和饮食果子。我说的下山,是下山。

    师父似乎有些不好的想法试图说出口,犹豫了会,才从嘴缝里挤出了几句话。他说,山下的世界很大,走一步,便得回头一步,得时时担心忘了来路。

    他既没拒绝,也没答应。我既听懂了,也没弄明白。

    等到重阳当真到来,照旧例,敬思堂、吟风馆等几家临近的外门堂口,须得一并遣些年轻弟子去山顶作福,我也得了命。只因大师兄终日闲散惯了,自然懒得动,师父只好将我从伙房招了来。白日众人贴着石道登山,起初望那山头遥不可及,渐而肩身抵着云,只觉已入天庭。

    偌大的山顶只有座庄严的祭庙,庙里供奉的非是历代丐祖,独独列着青龙换世之战时死去的前辈们。说是重阳作福,实则算是祭拜。

    二师叔也提过青龙旧事,据言当年先长老骆子渔与数十丐帮高手追击公子羽时,不慎踏入一座竹林,那竟是公子羽布下的杀生之阵。误入之时,阵中竹叶如雨落,更比利刃伤人,等到八荒援兵赶至,林间诸人死状惨不忍睹,肉身陷入泥地,难以分辨,自此洞庭山不再生竹。

    若说起我幼时最害怕的事,莫过于来到山顶祭庙。不仅是二师叔所讲的故事渗人,也因大师兄常常拿这件事来吓唬我。有次他强行将我赶到祭庙后,便独自走了,我在祭庙留了一宿,整晚睁着眼,庙里的那些灵牌都成了狰狞恶鬼,不时在我头顶飘过。第二天小师叔将我带回敬思堂,我又一连病了三天,浑身不住冒冷汗,山上的大夫都没法治。直至我看到大师兄被师父罚在堂外跪着,莫名地,我的病便顿时好了。

    可惜我管不住这张嘴,竟和师父说庙里有鬼。

    于是那日才从病床上爬起的我,又被师父拎到堂外,跟大师兄肩并肩地跪着一整天。

    师父说,那些都是英魂。

    而大师兄生了别样的念头,认为他们如果不下山,不进江湖,就不会死。

    所以他认定这辈子都将留在山上,就算有一把刀在他脖子上架着,也宁愿死在这洞庭山。不过是脖颈多了一道缺口罢了,总比肉身成泥、尸骨无存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他眼里恐怖的江湖,在我眼里又格外吸引人。

    我告诉自己,骆前辈的故事只是一个偶然的噩梦,江湖不全是这样的。就像山顶的天,有时雨有时晴,所以我只需天阴时撑伞,等天晴再出发。

    临走时,我又在骆前辈的灵牌前默默祈祷,希望他在天有灵,能保佑师父,保佑大师兄,保佑阿居,保佑每位丐帮弟子。如果偶尔得闲,也奢求能眷顾下我。

    我不贪图一辈子安康,也不妄想荣华富贵。

    只希望梦里的江湖真的存在。

    能让我和过路的旅客毫无顾忌地饮一杯酒,和流落天涯的陌生人就着野外篝火畅聊一宿。

    能让我走过山川,看过大海。在江南的桥头和上弦月同醉,在燕云的荒漠寻到一处绿洲。我还想在襄州的真武殿上,望见云海拂来,想在东越的渔村前,等到海平线上的晚霞远去。

    若骆前辈得闲,希望保佑我达成这简简单单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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