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把瑶琴,楠木所雕,于一侧并嵌纯白螺钿,呈一朵白茶花的模样,芯子以一块颜色幼嫩的血玉来装饰。琴有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个、按音一百四十七个。散音松沉而旷远,泛音则如天籁,按音则非常丰富,手指下的吟揉余韵、细微悠长。此琴遇高音清脆,而鸣低音浑厚。美其名曰:沉璧。
沉璧的主人,叫伶俜。
伶俜是白府上最小的小姐,长日呆在府中,自小饮冰露长大,生得甚是清雅灵秀。白夫人于先前有二子,多年不孕之后,这一年适逢流火之时终得一女,如此对她的调教越发精细,凡礼、乐、射、御、书、数,国学六艺都请了有名的老师来教。此番指点,伶俜七八岁便可咏新妙梨花诗,合琴拊掌,吟诗作对,无不称道。
白老爷见女儿喜琴,言道:“瑶琴佳人,今有此琴,以配肖女伶俜。”赠琴之时,女子正是豆蔻。樱唇黛眉,邃目皓齿,尤手指最是好看,玉肌冰甲,揉弦唱曲,铮铮有声。
在众多乐器中,伶俜最是喜欢瑶琴沉璧。日日抚触,亲如闺密。沉璧身上镶嵌的血玉得主人抚触之后变得愈发通透,尤其月圆之夜,闪闪发亮犹如滴血的红宝石。
那日晚膳之后回到阁中,伶俜独自调好瑶琴沉璧,端正地吟咏一番方才抚琴浅唱。话说这沉璧还真是一件灵物,别人居然是碰不得的,独伶俜弹的时候才如流水行云,高山远海,听来更得精目悦耳,清心爽神。
亥时才过,圆月当头。十五的夜晚,月光皎洁,空落落的大宅院很是清冷。至小性情孤高的伶俜于这庭院中独自一人唱戏似地行走,时而闷了,坐在窗边。临下便是一鉴明湖,春来江水也给上头郁郁葱葱的树枝儿叶儿映作了绿色。开了右面的窗,还能见一仿制的宋船,年久了,底下的漆色快落尽了,徒留下本来的面目。对着这些景致,心头只涌起一种萧索。
百无聊赖之际,伶俜轻轻拨了拨琴弦,沉璧发出了呜呜的低鸣声。伶俜轻叹一声,再一拨,不想力道过重,伤了的手指溢出了一滴血。血滴落在琴上的血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个修长的影子便出现在她眼前。
只见那人俊美绝伦,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的脸俊美异常。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仿若神明降世。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奇怪的是,伶俜并不感到害怕。她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顾不上手指的疼痛,轻声问道:“你——,是谁?”
白衣男子展颜一笑:“我是沉璧。”
听到“沉璧”二字的一瞬间,伶俜惊讶不已。原来与她日日相伴的瑶琴竟真是有魂灵的,想到自己平日里常常轻抚沉璧自言自语,伶俜不禁又羞又恼。
原来沉璧乃栖身于血玉之中的琴魂,伶俜的血打开了封印,使得被封锁于血玉中的琴魂得以自由出入栖身之地。沉璧,其实是妖。
“你害怕我吗?”沉璧微笑,“我可是妖,琴妖。”
“这么好看的妖,我不怕。”伶俜眨了眨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抹红霞悄悄染上了双颊。
“你当然不会怕我,呵,我是喜欢你的沉璧。”白衣翩翩的男子眼底泛起一抹温柔。沉璧不会忘记自己与伶俜作伴的日日夜夜,她的手指是那样温柔地划过他的身体。她每拨一下弦,都让他心生愉悦。
霎时,屋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花香。眼前的琴突然发出了声音,似有一双修长优雅的手正在拨动琴弦。一时间,琴音袅袅,似春夜湖面上轻轻拂过的晚风。伶俜仔细听了一下,竟是《凤求凰》。她抬眼望沉璧,后者吟吟一笑:“送给你的曲子,喜欢吗?”原来沉璧可以用意念控制琴弦。伶俜心想,多么有趣的琴魂啊。
这夜之后,伶俜性情大变。让家仆们费解的是,白大小姐一改往昔的孤高,脸上少了一丝落寞,多了一些微笑。只是她似乎变得忙碌起来,常常独自一人在后庭的湖边抚琴浅唱。
很快又到了雨的季节,窗外一时芳菲一时雨,刹那间树叶儿夹着雨水直往下落,水滴竟然将一些新叶打入死湖深渊。
2.
据说有一日下午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也是下人之间隐隐约约传了出去的。那日伶俜一时兴起,奏起一曲《玉妃引》。曲调靡靡而不绝,随了细雨的滋味游移至大院正门口,像扣那朱红大门一般扣住了整个院子。
终时自然十分疲惫,懒于收起琴来,伶俜靠在镂了花鸟的躺椅上睡去了。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个白色人影,从琴中散出来,又不真切,待一步一步走近,步声轻快有如唤醒的图腾般还缠绕了一脸的笑意。他如此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弥漫于脸周围的迷雾好像一下子被撩开了去,只见眉目清秀,着白色衣裳,腰佩玉石,手里提了个金丝勾出来的小锦包。正是多日不见的沉璧。
伶俜想问为何他消失多日,但当伶俜触及他的目光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沉璧将手指放在她的额上,一点点舒开了浓稠的笑意,就像夏日里一点一点盛放的花朵。这样的过程缓慢而清楚,他的手指仿佛润实的琴弦,饱和得舒服。她眯起了眼,蜷在一处,俶而欢喜地唤道:“沉璧。”
这一声“沉璧”如同惊雷,将帘后的奶娘唤了出来。一瞬间,白衣男子面露惊惶的神色,一晃眼便消逝了。奶娘掏出手绢给伶俜拭了拭额上刚渗出的凉汗,伶俜顾不得所谓礼教的大声之忌,急急开口道:“沉璧——,奶娘你可看见我的沉璧?”奶娘怔了怔,接着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夜阑人静,伶俜戚然端坐闺阁一言不发。晚膳由奶娘送至房中,却食之甚少。奶娘看她愁眉紧锁,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轻叹一声离去。伶俜对琴落泪,不由自主奏起一曲《汉宫秋月》。琴音柔曼哀怨,如诉如泣。
一道月光从窗外斜斜映入,闺房中渐渐起了迷雾,若隐若现的花香弥漫开来。“伶俜——,”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身着白衣的男子蓦然出现在伶俜跟前。
伶俜又惊又喜,娇嗔着质问沉璧为何姗姗来迟。沉璧如实相告,他只是百年琴魂,幻化人形需要更多灵力,以其目前的状态不可随意离开栖身之地。沉璧言毕,深叹一口气道:“我只恨自己修为不够,无法自保,亦无法护你周全。”
伶俜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她喃喃道:“沉璧,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月光温柔地洒在身上,伶俜安静地依偎在沉璧的肩膀上,她想,若能和沉璧一直这样安静地在一起该多好。
3.
是年初夏,有一貌似男道又如巫蛊的人于门边拂尘而语:此地妖孽为盛,怕是中气不支。家丁几人在门口见他叨叨地很神气的样子便秉告了白老爷,白老爷心生疑惑,便命下人将那人请入门待问询究竟。
那道者环视厅中,喃喃指点,屋宇气度不凡,壁上挂的画行笔自然,而赋高洁精神,红木桌椅待客最是合适,就是奢侈了些,而四围帘幕的景象与画里表现的又是不符,太过小气细琐了。
白夫人不多时就从对门里出来,她发髻高盘,饰如意形竹笄,提了木芙蓉银线金丝如意襟半袖单旗袍,脚一踮,穿的一双凤回头就隐隐露了出来。
白夫人端坐在堂上,命人看茶,只见她小指上戴的正是景泰蓝的甲套,色泽光滑艳丽,铜丝勾出的是一幅菡萏香叶图。
待重添了一副茶后,左门楼梯上传过来些声响,而女子的馨香已透过竹帘,绕在厅堂了,这才是竹帘的妙处,仿佛欲说还休的模样。
两个着花鞋的小鬟细步走至帘下,慢慢撩起,白家小姐就呈现在了偏门口,是从自己的妆阁上下来的。她穿了一身芽黄茶花琵琶襟高领中袖夹旗袍,头发挽了起来,束成一髻,模样很是清新,还有些碎发垂在脑后,别了一个蝶状的卡子,因厌玉簪的不便所以也没再加什么装点。不过伶俜倒还是梳燕尾状的颈后髻会更好看。手臂空空的,左腕却佩了一个玉环,时与肌肤相撞,又有说不出的韵味。一双金莲小鞋正像她身上带的玫瑰露泽的香气般,半露半掩。
那道士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伶俜,沉默半晌,方才启口道:“屋内之妖孽横气更甚,往日如见隐晦之物,且速速毁之,勿生后患。”言罢,递过一道符纸,将用途详细告知。
白老爷一边将符纸递给白夫人,一边将信将疑地问道:“我白府百年安好,大师如何说我府上有妖?”
道士回头深深看了伶俜一眼道:“此妖物日日与白小姐相伴,不除之白家将不得安宁。”
听闻此言,尚未下到楼下厅堂的伶俜怒道:“哪里来的假道士,在此信口胡诌。这世上哪有什么妖。”
道士清冷一笑,不再多语,双袖狠狠一甩,很快出门直奔屋外。
4.
月中,苜蓿待釆,伶俜端坐里屋,调弦正律。刚入了韵,有《霓裳羽衣舞》的音调,和上一曲排律,绵绵响绝,传遍了堂中,屋腹之处的声音更是悠悠绕梁,底气厚足。
听到琴声,坐在正堂侍候白夫人的奶娘心里一惊,日前道士的话仍在耳边一如新雨尚未褪去,听这靡靡之音,一下子心里又惊又急,脱口道:“沉璧,沉璧一一,妖孽.…..!”
白夫人呼道:“此非道人所指之孽障?”于是命人拿来符纸,疾步走到伶俜屋里,一把将她的手指打到一边,尖细的甲套一端划在她的虎口边,渐渐浮起一条红色的纹路。伶俜尚未来得及夺回瑶琴,那灵物已被母亲捧了去。
这情急之下,伶俜乱了神色,尖叫一声,鼓着劲伸出手臂狠狠抓在她腰际,五个手指像鱼叉一般陷在绸袍里面,好像真的伸进了一排骨头中间,不禁吃了个寒噤。手一松,母亲绝尘而去。
伶俜一时惊慌失措,匆匆从偏门上楼,方看见母亲抱着琴正站在湖畔。琴身的血玉已然被贴上符纸。白夫人捧着琴,手心上暗中使劲,雕栏的花纹就深深地印在了手上,任凭身后的女儿再如何高声厉喊,她仿佛失聪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伶俜眼睁睁看着母亲奋力举琴砸向岸沿,只一下,弦振振高唱,由岳山上蹦了出来,尘埃中还尖利地叫嚣,琴身也碎成了好几十块,初掉在岸边的,竟发出清晰的珠玉落盘声,木板很快坠入水里,仿佛那日的树叶一般,款款地沉向水底,不见浮起。一颗血色的玉石通了灵性,原本还是在岸上的,几下滚动,就给滑入水里了。
咕噜一声,病人咽汤似的,一时间什么也没了。
岸上,只听伶俜一声凄厉的惨叫。
翌日,白家下人在二楼红阁中找到一副女子尸骨,见颈中卡着一颗血色玉石,颜色娇艳直透玉心,血气凌人,有如红蜡鹤顶,乃百年之久。
有贪者妄将其取出,然玉离喉颈的一瞬间,竟连同骨殖化成了粉灰。
白家上下方才幡然醒悟,伶俜和沉璧至死无法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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