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亲曾说,碧水深渊之处,住着沧海遗珠的神明,拯救每一个落入海中的灵魂。
阿芷不信。
青泽来寻她时,她正坐在海岸嶙峋的礁石上,自顾自地晃动着光洁莹白的脚丫。
细小的白色浪花兀自翻涌,阿芷听着远处的声响,眉间染上一丝委屈和怨怪,低头喃喃自语。
“神明真的会拯救世人吗?”
“神明悲悯苍生,只是有时因果循环,天道无常,神明也无力挽回。”
少年温柔清远的声音落至耳畔。
阿芷睁大双眸,惊喜地望向来人的方向,“青泽?你来了!”
她伸出手,在空气中急切地摸索着。
“嗯,是我。”
青泽握住她挥动的手,掌心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
青泽看着她乖巧的眉眼,唇角勾起浅笑,抬手揉了揉她海藻般散开的漂亮长发。
冬月的祭神会,阿芷第一次见到青泽。
她与母亲走散时,正是祭神会最喧闹的时候。
阿芷被挤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前后不停地推搡着,只觉得头昏目眩,直到她突然发现娘亲不见了,才猝不及防地慌乱起来。
阿芷是盲人。
“阿娘?阿娘你在哪儿?”
阿芷心急如焚,艰难地举起手摸索着挥动,却一无所获,人群依旧不断地拥挤着,她在不知不觉中被挤到了边缘。
“啪——”
那声刺耳的破碎声响传来时,所有人才突然安静下来。
祭拜的海神雕像被这个女孩打碎了!
只是停顿了片刻,便有人惶恐地哀呼起来:“神明会降罪于我们的!都怪她!”
不知道是谁推了阿芷一把,她猛地跌坐在了地上,咒骂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阿芷看不见,所以她的听觉格外敏感,那些恶毒的、刺耳的声音像腊月的寒风一般钻进她的脑子里。
阿芷用力地捂着耳朵,无助地小声啜泣。
直到有一双温热的手捧起了她沾满泪水的脸,周围的一切喧闹忽然间消失殆尽。
“别哭。”
她听见了一个极其温柔清远的声音。
青泽看着阿芷染着绯红的眼角,用指腹抹去了她的泪痕,蹲下身,尽可能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抱起。
她轻得像羽毛一样。
青泽抱着阿芷,缓步走出了人群。
也不知是多久以后,安静的场面忽然又喧闹起来,所有人都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破碎的神像,依然完好无损的摆在祭台上。
阿芷也忘了,她只记得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像朝阳晒过的棉花一样的怀抱中,睡意昏沉。
她醒来时,第一个听见的,是娘亲失而复得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阿芷,都是娘亲不好,娘亲差点把阿芷弄丢了……”
阿芷听着娘亲絮絮叨叨的愧疚,轻轻转了下头,似乎想要寻找另一个人存在的迹象。
青泽看见阿芷脸上像小奶猫一样,呆呆的,又有些疑惑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在。”
听见了那个温柔清远的声音,阿芷的心尖莫名其妙划过一丝悸动。
他说,我叫青泽。
我看见你昏倒在路边,是我救了你。
你的眼睛和琥珀一样漂亮,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阿芷觉得他有点奇怪,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小瞎子做朋友。
不过她喜欢他的声音,就像春风吹散杏花雨,就像柔雾一样的月光,轻轻缓缓地落在海面。
她认真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2
阿芷是个盲人,方圆几里的小渔村都知道。
阿芷十三岁那年,海上起过一次暴风雨,惊涛骇浪,那天出海的渔民都丢了性命,无一幸免。
只有在海边玩耍的阿芷幸存了下来。
娘亲找到她时,风浪已经平息,她静静地躺在岸边的礁石上,气息尚存,只是双目失了明。
娘亲总说,是深海的神明救了她。
可是,深海若是有神明,为何其他的渔民都死了?神为什么不救他们?
想必神也是无情的吧。
阿芷还记得她醒来时,兰娘歇斯底里的模样,她晃着她的肩,哭喊着质问她为什么不把铃儿带回来。
兰娘没了丈夫和女儿,大家都说她疯了。
阿芷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眸,怔怔地,脑子里一片惘然。
是了,那日是她把铃儿带出去的。
铃儿妹妹只有五岁,笑起来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手腕上系着小铃铛,随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铃铛的声音……
青泽来时,看到的便是阿芷沉浸在梦魇中,无助地哭泣的样子。
他把阿芷单薄的肩揽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长发,痛苦不安的小人儿逐渐平静下来。
铃铛的声音好像没了。
阿芷闻到了一缕奇异的清香,像薄雾一样环绕着她,她睁开湿漉漉的双眸,声音染着委屈的哭腔。
“青泽……”
青泽把一块圆扁的、光滑的“小石头”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芷摸着那个温凉的小东西,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是什么?”
“是一块琥珀。”
那块半透明的琥珀,泛着细腻的光泽。
里面依稀的可以看见松脂流动过的痕迹,像被困在里面的,数千年前的阳光。
青泽静静地看着它,想起数年前的时光,眉眼动容。
那是阿芷给他的琥珀,不过阿芷都忘了。
只有他还记得,那时阿芷还在总角之岁,那时他第一次来到人间。
他是璧海一族的人鱼,阿芷是他在人间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青泽在璧海待了几百年,深海没有日月更替,没有星辰和风雨,时间好像在流动,又好像没有,他也分不清楚,日复一日的,无聊极了。
后来他听别人说起人间,人间的烟火,人间的月光。
他瞒着云娘,偷偷离开了璧海。
第一次踩上海边的礁石的时候,青泽按捺不住地激动,脚下的触感暖暖的,硬硬的。
极远的东方有一团模糊的光晕,恍惚又灿烂,他看不太清,不过他猜那是出生的朝阳,是金色的,光影在海面上欢欣雀跃,海浪卷来深渊的古老轰鸣。
那时他还不会用双足行走,两条僵硬的腿不受控制,走出的步伐很奇怪。
偶尔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他也不觉得疼痛,反而欢欣不已。
彼时阿芷才五岁,第一次看见青泽,便是他摔倒在地上的样子,阿芷睁着圆溜溜的杏眸呆呆地看着他。
好奇怪,这个漂亮哥哥摔倒了为什么还会笑呀?
阿芷热心地跑上前,用奶甜的声音问他:“哥哥,摔得痛不痛呀?”
那时候青泽的眼睛尚不能清晰视物,看见的东西总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只记得一张有些模糊的,圆润莹白的小脸,像剥了壳的香甜荔枝似的,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阿芷看着他磕红了的膝盖,和皮肤上细碎的划痕,有些心疼,要怎样才不会痛呢?
阿芷想起来了。
她低下头,鼓起小嘴儿对着伤口轻轻呼气,小时候她摔倒了,阿娘就是这样做的。
“阿芷呼呼,哥哥就不痛了。”
小时候的阿芷经常在海边玩耍,有时会和她的娘亲一起在沙滩上捡牡蛎和螃蟹。
她光着小脚丫,学着娘亲唱起悠扬动听的渔歌,她的嗓音清甜,像沁了蜜的糖水。
青泽在人间停留了数日,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偷偷地看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小铃铛一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人间真的很美好,他想。
3
阿芷喜欢和青泽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日出东山,而落于西海。
青泽总会跟她说起渺远的上古神话,说冬日新来的海鸥,说粉色的珊瑚海。
阿芷没见过粉色的珊瑚,青泽说,那是一片绮丽的梦境。
“阿芷想看吗?”
“青泽在与我说笑吗?我的眼睛看不见呀。”
阿芷俏皮地歪着头,嘴角勾起小巧的梨涡,如细蕊点在梅心。
青泽并未回答,只轻柔地将阿芷横抱在怀中,踩着细软的沙,向远处翻涌着的深海走去。
阿芷听着海水翻涌的声音愈来愈近,有些许慌乱,她攀上青泽的衣襟,“青泽,我们要去哪?”
“去云端梦,带阿芷去看珊瑚海。”
阿芷感觉到青泽抱着她沉入海中,缓缓下坠,可是身边却没有冰凉的海水侵袭。
她伸出手,触到一团暖融融的气,像个大大的圆球一般,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青泽,这是什么?”
阿芷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急切地问道。
“这是璧海的‘云’。”
“璧海?”
“璧海是我的家,云端梦是人间通往璧海的路口,珊瑚海就在那里。”
青泽,便是那沧海遗珠的神明吗?阿芷暗自想着,只不过并未问出口,神也好,人也罢,只要是青泽便好。
青泽带阿芷来到了云端梦。
深海之境有“光”,月白色的光,映着绵延百里的珊瑚海,那珊瑚是粉色的,如梅花鹿角一样曲折,错落横斜,樱绯如霞。
像一场瑰丽而梦幻的绮镜。
青泽看着怀中少女隐隐期待的表情,眉眼噙笑,他撩起阿芷额前飘落的一缕碎发,声音温柔清远。
“阿芷要下来吗?”
“嗯!”
青泽将阿芷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走向远处的珊瑚,阿芷踩着脚底柔软细密的沙,欢喜极了。
“这是珊瑚吗?是粉色的?”
“是,这株珊瑚很小,不过它很漂亮,像一把小巧玲珑的扇子。那边有更高些的,像元夕夜燃着的烟花。”
“只可惜我看不见。”
阿芷的语气幽淡,只是并无哀伤之感,她听着青泽的话,想象着珊瑚如山花烂漫的景象,浅笑着红了眼眶。
“云端梦不只有粉色的珊瑚,还有别的,‘皎月盈盈垂枝丫,暖香袅袅落云霞’,阿芷猜猜看那是什么?”
“果子?”
“是小灯梨,长得像人间的梨子,不过它透着淡淡的光,就像皎月缀在枝头。”青泽从树上摘下了一颗小果儿,递到了阿芷嘴边。
阿芷咬了一口,极酸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逗弄自己,皱了皱小鼻子,轻哼一声。
青泽忍着笑意,又摘了个小巧的像樱桃一样的果子,不过是浅蓝色的,像一块莹润的宝石。
“阿芷乖,不逗你了,尝尝这个,是玉樱果,甜的。”
青泽说,云端梦是璧海最美的所在。
云端梦有珊瑚,有奇异的珍果,有散在海水中如碎了的琉璃一般发光的“星”,有摇曳着的,透明晶莹的水草。
青泽摘了一条略粗的水草,指尖翻动,折了朵梅花的模样,放在阿芷的掌心,像托着一个小巧的花灯。
“阿芷许个愿,吹走它。”
阿芷轻轻吹了口气,晶莹色小梅花从掌心漂浮起来,像孔明灯一样逐渐上升,向海面远去。
阿芷听到海的深处传来一种空灵美妙的歌声,她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她记得恍惚中青泽又抱起了她。
她好像听见青泽说,我要走了,阿芷。
4
阿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小床上。
她急忙坐起身,摸索着走下床。娘亲刚从外面进来,便迎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阿芷,怎么了?”
“青泽在哪?”
“青泽是谁?阿芷睡了一觉怎的有些糊涂了,说起些傻话来。”
“娘亲,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日头快要落了,娘亲和你才从祭神会上回来,阿芷忘了吗?”
阿芷听着,一颗心逐渐沉入海底,云端梦,云端梦,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倏地又想起什么,她伸手摸了下胸口,光滑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琥珀还在!
那不是梦境!阿芷喜极而泣,只是青泽,以后还会再回来吗?
阿芷最近总是做梦,梦见青泽,梦见珊瑚海,小灯梨,深海的“星”,醒来时却空无一物,只剩下那颗琥珀。
她喜欢日出时坐在海边嶙峋的礁石上,等待海面上金灿灿的太阳升起。
青泽喜欢看朝阳,他会回来的。
阿芷等了一个春秋冬夏。
后来娘亲说,远在溆州的姨母家写了信来,想接她们过去,免得母女二人孤苦伶仃地守在这个小渔村,孑然无依。
临走的那天,阿芷最后一次去了海岸的礁石,朝阳初生的时候,海面极静,静得不同寻常。
岸边有位妇人带着女儿在捡石缝中的小螃蟹。
她坐了许久,娘亲远远地唤她回家,她从礁石上跳下来,还未走几步,忽然听见海面开始涌动。
海水在急退!
阿芷顿时心急如焚,冲着那妇人的方向大喊:“你们快看看海水是什么颜色?”
“近岸的海水变成了白色,泛着泡沫,你怎么了?”
“渔船是不是刚走不远?快叫他们回来,要有海灾了!”
阿芷身子颤抖,嘴唇都吓得发白了,十三岁那次死了几十个渔民的海灾,便是这样!
阿芷声嘶力竭地喊着,海上的渔船听到声响,也急转了方向,只是还未接近岸边,大地忽然轰鸣而动,海面卷起滔天巨浪,极速地朝岸边冲来,海上的一切都被全部湮没!
阿芷记得自己被巨浪裹挟进海中,迅速下沉,海水压得她身体几乎要爆裂开来。
在她昏厥的前一瞬,一个深蓝的的身影极速游去,将坠落的阿芷接在怀中。
温暖的“云”将他们包裹在其中,缓缓向深渊之处飘去。
青泽看着少女苍白的面容和几不可闻的微弱呼吸,眼尾染上微红,忽地有微凉的水珠从他眸间落下。
这是眼泪吗?
人鱼生而无泪,为何他会落泪?
“她会醒来的。”
青泽在阿芷的床边伏了三日,眼下都泛起了乌青,他不说话,眉间萦绕着愁绪,云芝见他这般失落,柔声安慰道。
“云娘。”
青泽垂着头,握着阿芷的手紧了几分,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
“我的眼睛会流泪。”
“人鱼生来无泪,更不会幻化出双足,只有我会这样,我不是璧海人鱼,对吗?”
他平静的声音中泛起了一丝波澜,“更何况我生来便没有记忆,还拥有变幻时间的奇怪能力,我究竟是什么?”
云芝叹了口气,徐徐开口。
“千百年前璧海有神君,名镜渊。”
5
青泽是镜渊神君陨落之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抹神力幻化而成。
他幼时眸中结霜,视物不清。
虽为人鱼一族,却生的与人类一般的双腿,只是在脚踝处凝结着一些若有若无的黛紫色鳞片。
在青泽幼时,云娘便用灵力隐去了他脚踝上鳞片原本的颜色,又幻化出了深蓝色的鱼尾,瞧上去与其他人鱼别无二般。
云娘说,他生得与镜渊神君并不相似,唯这鳞片,与镜渊一般为黛紫色。
璧海人鱼一族的鳞片皆为深蓝色,镜渊神君降世时,才出现了第一抹异色。
后来镜渊羽化成仙,成为了璧海一族唯一的神君。
族人奉他为沧海遗珠的神明,崇拜近乎狂热,无人不为其陨落而扼腕叹息。
只是云娘却并未讲明,那镜渊神明为何会在千百年前忽然陨落。
她只是神色凝重地告诉他:“青泽,世间因果循环往复,璧海一族的凶吉幸祸皆与你无关。你不是镜渊,世间也再无镜渊。”
“你只做青泽便好。”
云娘转过身,只留下一个纤瘦的背影,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却听见了她声音中的忧虑与哀怨。
青泽抚上脚踝处黛紫色的鳞片,原来,竟是这般吗?
阿芷在昏迷后的第四日醒了过来。
青泽说,海上的那些渔民都已经不在了,阿芷伏在他的腿上泣不成声,他抚着阿芷海藻般漂亮浓密的长发,心中哀恸。
他承下镜渊的一脉神力,却救不了他们。
也对不起阿芷,他拿走了她的眼睛。
其实五年前的那场海难,阿芷与其他的渔民一样,都葬身在了深海,只是在她坠入归墟之处的前一刻,青泽将她拉了回来。
他带阿芷回了璧海,恳求云娘救她。
“不可以!”
青泽不知道那时云娘为何会突然那么激动,她的神色慌乱不宁,执意要他将阿芷送回去。
青泽抱着阿芷,跪在云娘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阿芷搂在怀里,琥珀色的眸子里浅雾浮动,仿佛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他想起第一次去人间时,那个娇俏的小姑娘。
后来云娘还是救了阿芷,只是拿走了她的眼睛,给了青泽。
青泽眸中浮动多年的雾气终于散了,他看清了少女的脸,皎皎如银月,眉弯似黛,像个乖巧娇软的猫儿。
只是阿芷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时至今日云娘才说出了其中缘由。
云娘说,神也必须遵循天道,不可以插手人间的生死离别,否则会降下天罚,拿走阿芷的眼睛,便是于她欠下了因果,才能顺理成章地救下她。
6
“青泽,是神吗?”
阿芷犹疑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
青泽暗自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平静的眉眼中敛过一丝自责。
“对不起。”
声音轻如鸦羽,在意兴阑珊的朦胧夜色中,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风吹散无影,又似将枯的枝桠,叶落无痕。
阿芷知道他的意思,她想起青泽曾说,神明悲悯苍生,只是因果循环,天道无常,亦无法挽回。
“不是这样的。”
她急切地摸上青泽的脸,却触到了冰凉的湿痕,手指一怔,随后又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轻轻地帮他擦去泪水。
她仰头望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安慰道:“娘亲以前说过,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既然上天注定了那场灾难,也一定为他们安排了应有的去处,这些事情都和青泽没有关系。”
“而且若是下一世有的人能投胎王公贵族,公侯将相,却被你生生阻了,又被迫继续做穷苦的小渔民,你猜他们是不是要气死了?”
“若是他们气急了跑来将你打上一顿,又该找谁去说理呀?”
青泽觉得她说得好笑,眸中哀色也逐渐烟消云散,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所以青泽不要难过,不然阿芷也会难过。”
阿芷笑靥如花,眉弯似柳,眸中无神却仍星光璀璨,潋滟动人。
青泽勾唇浅笑,牵起阿芷柔若无骨的手,攥在掌心,“不会让阿芷难过。”
青泽把阿芷送回了小渔村,走的时候阿芷还牵着他的衣角,小脸皱得像包子似的,眼巴巴地问,以后还可以见到青泽吗?
青泽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当然。”
“琥珀里留了我的一缕神魂,若是想见我,便告诉它一声,我就会来了。”
于是阿芷回去以后,每天不是吃饭睡觉,就是攥着琥珀絮絮地说着今日的事情,娘亲笑话她像个小老太婆似的。
阿芷不依,撅着嘴反驳:“娘亲坏,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跟青泽说嘛。”
“姑娘大了心思愈发多了。”
阿芷红了脸,“娘亲!”
见到女儿每日心心念念着青泽,阿芷的娘亲便也打消了去溆州寻亲的念头,她知道阿芷舍不得走。
更何况阿芷看不见,以后她不在了,阿芷独自一人孤苦伶仃的,若是留在这里,会有人陪着她。
虽不知青泽家住何方,是何人士,但她瞧得清楚,他待阿芷分明比亲妹妹还要好。
7
云娘最近几日有些奇怪,总是神色凝重。
她眉心为蹙,一遍又一遍地嘱咐青泽:“青泽,你是镜渊神力所化,不属六界,不入轮回,千万不要做傻事,知道吗?”
“云娘是在玩笑吗?你和阿芷还在,我怎会做傻事?”
青泽有心缓解一下格外沉重的气氛,笑道。
云芝仍是放心不下,青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心思单纯善良,难保不会重蹈当年镜渊的覆辙。
只是她若在一日,便会护青泽一日。
七日后,璧海之地忽然震动了数下,海水被搅得混浊了许多,海底生长的水草和海树也莫名枯萎了大半。
水中浮动的“星”和“云”都惊慌失措,开始四处逃窜,好似有什么灾祸要降临。
青泽不知为何,总觉得身体里有种奇异的力量在酝酿,似乎要等待一个时机,破茧而出一般。
璧海的族人都意识到了这些异象,一个个惶恐不安,越来越多的人在云端梦聚集,那里摆着镜渊神君的神像。
神像高数丈,静坐于云端梦中央。
族人们皆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地对着神像叩拜,眸中透着对生存的热烈渴望。
好像魔怔了一般。
他们叩拜了整整三日,大地震动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停歇数个时辰,便会迎来一次更剧烈的晃动。
云芝见他们这般疯魔,忍无可忍冲上前去,在镜渊的神像前怒吼道:“你们在这里拜他有什么用!神君已经不在了,你们让他怎么再救璧海一次!”
“回去吧,这次灾祸注定要到来,会有人活下来的,璧海之族不会灭绝,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她似是无力,站在神像下的身影格外孤寂。
青泽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心乱如麻。
璧海之灾究竟是什么?镜渊神君为何而陨落,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问题都好像和他有牵扯不断的联系,他鬼使神差地走向神像。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神像忽然开始散发出浅浅的萤光,那个少年的鱼尾开始蜕变为人足。
黛紫色的鳞片显露了出来!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句:“镜渊神君!”
“神君救救我们!”
呐喊声充斥着整个云端梦,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较之刚才更甚的疯魔。
“够了!”
云芝把青泽紧紧护在身后,双目猩红,歇斯底里道:“他不是镜渊,他救不了你们!”
人群开始对她进行攻击和谩骂,场面瞬间更加混乱,只是不过数秒,所有的声音一瞬间停止了下来。
时间静止了。
“云娘。”
青泽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芝沉默了半晌,在青泽灼灼的目光下缓缓道出。
“镜渊,他是我的哥哥。”
“没人知道璧海的灾祸是如何而来的,也许是从它诞生那日便已经注定,大半的族人都会在这次灾难中死去。”
“哥哥是璧海唯一的神,他阻止了千年前的那场灾难,更改凡尘命数,为天道不允,于是上天降下神罚,终致陨落。”
云芝的眸中显现出哀恸的神色,情绪也激动起来,“所有人对他顶礼膜拜奉为神衹,可是没有人会在意,神是没有轮回的。”
“他是神,可是他首先是璧海的族人,是我的哥哥,我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她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下来。
“我也有神格,可是我没有成为神,或许是因为我的这一点私心吧,对我来说,哥哥比那些无关紧要的族人重要。”
青泽听着云芝的哭诉,神色静如深潭。
他抬起头,望着云端梦乌泱泱跪拜着的族人,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位妇人紧紧抱着她五岁的女儿。
她的吻正落在那女孩的额头,两个人相拥着等待死亡的来临,与周围人的惊恐格格不入。
那女孩生得玉雪可爱,很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阿芷。
镜渊的神像在云端梦之中,喑然不语,神君垂眉,悲悯众生,是神相。
“云娘。”
“你知道为什么天道降下神罚,却独独留下了镜渊的一脉神力吗?”
“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所以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我已经想清楚了。”
“云娘,以后替我照顾阿芷吧。”
8
阿芷的心脏忽然在某刻剧痛了起来,好像从那里生生剜走了什么。
胸前的琥珀也开始微微发烫。
是青泽!
阿芷心乱如麻,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拿起盲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海边。
她冲着大海声嘶力竭地喊道:“青泽!”
终于在很久以后,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声响。
“阿芷……”
阿芷急切地摸索着找到了躺在礁石上的青泽,他的身体冰凉如水,生机渐散。
“青泽,青泽你怎么了?”
阿芷声音哽咽,在他身上胡乱地摸着,眸中泪珠止不住的落下。
青泽借着微凉的月色,最后一次细细描摹着女孩皎洁莹白的脸,细弯的眉黛,和浅浅的梨涡。
他该把眼睛还给阿芷了。
时隔多年,阿芷的世界再一次出现了光影,她望着远方的海,看见月光跌落海中,影如沉璧。
也看清了她怀中断香零玉的少年。
他的肤色近乎雪白,墨发散在她的膝头,琥珀色的眸子温润而泽。
“还是让阿芷难过了……”
他微扬着头,嘴角噙浅笑,无言凝望眼前的少女,直至眸中莹润的光泽一点一点,消散殆尽。
月色笼罩下,少年的身体逐渐透明,随着那晚最后一朵浪花,消逝在这世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