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华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
那些年指的是小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帮人会这么早熟，班里所有男生都喜欢当班长的华，小小年纪就一个个爱得死去活来，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太过美丽、太过优秀吧！华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睛水汪汪的，走路的时候长长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她的成绩非常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的第一名，而且还是歌唱比赛、演讲比赛和书法比赛等各种比赛的第一名。老师们都宠着她，而男生们一有机会就围在她周围，想办法逗她开心或者惹她生气。有的给她写小纸条，有的故意在自习课上大声聊天，让维持纪律的她很可爱的怒目而视，还有一个男生超夸张的在手臂写上大大的“我爱华”，最后被罚抄小学生守则100遍，加举着双臂在楼梯口示众。我那时候成绩不错，不过很顽皮，一有空就在操场上大喊大叫，爱打架，爱出风头，喜欢抓鱼抓虾抓甲虫，甚至还养了一条小水蛇当宠物。华如果在旁边，我会很大声的说话，讲一些自己听来的或者是书上看来的甚至是瞎编的有意思的事，希望引起她的注意。每天早上交作业，我都会紧跟在她后面，然后一整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作业本跟她的作业本挨在一起的心满意足中。然而我从来不敢单独跟她说话，更别提跟她说“我喜欢你”了。如果在路上碰到了，我会面红耳赤，惊慌失措的逃走。
跟人生以后的阶段相比，小学那几年过得很慢，过去的一天天并不值得在意，反正还有无数的明天在等着自己，反正没什么事急着去完成。直到小学结束，我跟她之间都没有发生什么故事。毕业考的时候，她毫无悬念的考了全校第一，而我超常发挥考了第二，然后我们就都到镇里去念初中了。
二
从我们村到镇上要走两公里山路，所以我跟她初中三年都得住校。我被分到初一一班，她在初一九班，两个教室在隔得很远的不同教学楼，这让渴望看到她的我非常失落。开学报到那天，我惊讶的发现一个暑假没见，华突然长高了，脸颊和下巴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散发出一种新的、更加迷人的气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正在由一个女童转变为一个少女。
初中跟小学大不一样，学校不允许在操场上嬉戏打闹，早上要自习，晚上得自修，每周都有单元考，月底还有月考。无忧无虑的童年突然之间就结束了，我规规矩矩的念起书来并且惊奇地发现自己颇善于此道。我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的位置不断的往上移，到了期中考的时候竟然考到了年级第一，而我认为应该永远是第一的华考了第九。
每周五放学，我们村的小孩会结伴从镇上走路回家。开始时候是男生一拨，女生一拨，小学课桌上的“三八线”还在大家的心里留着印记，尽管渴望与异性接触，却又害怕被伙伴嘲笑。但是很快有男生按耐不住，大着胆子脱离阵营，约自己心仪的女生单独回家。在那个单纯的年纪，这些落在大部队后面，有说有笑地走完那两公里小道的男孩女孩在我们看来就是在恋爱了。我们一边“非议”着他们，一边渴望着也有一个人能跟自己同行。每天睡前我都会幻想一遍自己跟华一起回家的场景，我要给她摘路边的野花野果，帮她拿书包，还有背她爬上那个很陡的坡。
期中考放榜后的那个周五，早上放学后我到街上去买点要带回家的水果。在回学校的路上，突然看到华从另一个路口走了出来。我的心马上怦怦的跳了起来，涨红了的脸火辣辣的，向她点了个头，加快脚步想赶紧逃走。和以前不一样，这次她开口了。
“李熙，你这次考试考很好啊！”
我惊奇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到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双颊微红，眼神清澈。
“呃，啊。。。。。。不过是运气好啦。”憋出第一句话后，我的紧张和惊讶马上变成了兴奋：“你考的也不错呀。”
“比你差多了。我现在觉得比小学时候吃力很多。”
“你怎么可能吃力？你只是还没完全适应新环境吧，过段时间就又变成第一专业户啦！”
“那都是过去式了，小学跟初中不一样。你的英语是怎么学的那么好的，我们老师讲的很快，语法的内容又很抽象，我有点跟不上。”
“我们英语老师讲得又好又详细，课后看看笔记就可以了。”我停顿了下，心又飞快的跳了起来，大脑空白了几秒钟，然后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如下午放学后你等我一起回家，我把英语笔记借给你，你周末可以看看。”
“那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我一路都怔怔地看着她的脚尖。“刚才那个别扭的声音真的是我的？她真的答应跟我一起回家了？”一阵狂喜驱散了梦一样的迷糊，我兴奋的在心里欢呼道，“我要跟她结伴回家了！谁现在能跟我一起去操场跑十圈！”
三
为了方便寄宿生回家，周五下午学校只排两节课，三点就放学了。组队回家的大部队一般三点半出发，我跟华都找了个借口四点半才走。这个点即使是其他脱离大部队的男孩女孩也已经走得很远了，不用担心会有人笑嘻嘻的跑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因为之前很少说话，我很担心两个人会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大眼瞪小眼地走完一路。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华开朗活泼，是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我们从英语笔记聊起，很快就扩展到各自的初中生活：早上经常起不来，食堂饭菜太难吃，体育老师凶巴巴。。。。。。一讲到有趣的地方，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使残留的紧张一扫而空。
两公里山路一小会就走完了。
从那以后每周五我们都会一起回家，交换学习心得和一周的故事。我们边走边讨论过去一周所学的内容，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在路边解起题来。我们互相鼓励着更加努力地念书，约定期末考两个人都要是年级前五名。当然我们也聊理想和未来，那是每个人都怀有美好梦想的年纪嘛。华说她将来要做老师，我则很郑重地告诉她，我想成为一个一流的警察，制服笔挺，肩章闪亮。
时间在一次又一次 “周五见”中飞快地过去，转眼就到了期末。我跟华聊天的范围越来越广，我们之间也越来越有默契。常常我话刚到嘴边，却被她说了出来，然后俩人相视一笑。我们很清楚对方会对什么样的话题感兴趣，以及怎样讲述才能让这个话题更符合对方的口味。为了给 “周五见”提供精彩的话题，我努力地过好周一到周五的每一天。我诧异地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成了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大概每个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会有很不一样的另一面吧。但是和喜欢的女孩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让我开心，也让我愁闷。华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也喜欢我，不然她为什么愿意跟我“周五见”？我一有空就琢磨这几个问题，好几次都决心下个周五要告诉她“我喜欢你”，可是到时候又因为害怕被她拒绝，连“周五见”的特权都失去而退却了。在在对自己的胆小懦弱深恶痛绝之后，我决定，无论如何，考完期末考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一定要向她表白！
四
期末考的前一天晚上，教室里座无虚席，却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的压抑。我却一点都不为考试担心，复习资料里的每一道题目我都做了三遍以上，每一门课的笔记都已经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能不能再考年级第一我没有把握，但是要实现和华约定的年级前五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是，我的心还是“砰砰”直跳，因为我马上要实施我的告白计划。
我跟老师说身体不舒服，想请假去看医生。
成绩最好的学生在大考前夜生病了，老师紧张得不得了，立马准了假。她根本没想过好学生也会欺骗她。事实上，我相信即使她知道我在骗她，她也不会去深究。在应试教育下，好学生是有特权的。好学生拿着书打瞌睡，老师会说:“瞧瞧人家，睡着了都还在看书。”坏学生拿着书打瞌睡，老师会先赏你一个爆炒栗子，然后训斥道：“瞧瞧你，一看书就睡着！”
出了校门，我直奔街上的礼品店，挑了串紫色的风铃，让老板用彩纸包起来。风铃，一直是我最想送给华的礼物。我喜欢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如果华能在她床头挂一串我送的风铃，每一次风铃声响都能让她想起我对她的喜欢，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浪漫的一件事！而如梦如幻的紫色，无疑是最适合华的颜色。
买完风铃，我赶回宿舍，趁着宿舍的其他人都还没下晚自习，给华写了一封信。我知道到时候我一定会紧张到语无伦次，也许到最后还是说不出那三个字，那么还是交给信纸吧。这封信我写得很长很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因为我写的是自己在心里想了千万遍的那些话，我告诉她，“我喜欢你”，“你是我的梦想”“有一天，我会娶你回家”，还用上了很浮夸的“海枯石烂”“天长地久”！没错，浮夸，这就是我那个时候性格上的一大特点。
把信写完，我长长的舒了口气。万事俱备，我的青春，将在三天后开始。
五
“看来考得不错哦！”看到华笑容满面，我也心花怒放，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最怕她觉得自己考砸了，一脸愁云惨淡，那我的告白大作战不得胎死腹中？
“还行，嘻嘻。你的英语笔记真不错，帮了大忙。你呢，又要拿第一了吧？”
我们边走边聊着，各自背着一个大书包，放寒假了，有很多东西要带回家。像往常一样，我们等大家走了很久才出发，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只有我们俩在走着。山道两侧层林尽染，或黄或红的树叶漫山遍野，一有风起，便像彩蝶一样翩翩飞舞。但是我们无心欣赏美景，冬天白昼很短，刚5点多天就开始要黑了。如果不是为了一起回家，我们俩都不敢这么晚在山路上走着。
“哎，我没考好。”我一脸的凄惶。
“真的吗？哪一门？”华停下脚步，双眉紧蹙，将信将疑。
“数学啊!”我哀叹：“好惨好惨！有一题选择题看错了选项，不然可以满分的。。。。。。”
“你讨厌！”华推了我一把，嗔怒道：“你竟敢骗我，害我白担心！你要请客，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说罢一阵拳打脚踢。
我一边躲闪着，一边笑道：“哎呀，哎呀，好疼！别打了，我请还不行吗？”
“你要请我吃烧烤，不然难消本小姐心头之恨！”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有，作为惩罚，你得帮我背包！”然后不由分说的把她的书包塞到了我手里。那个包，真重！直至今天，我一想起那个十几斤重的大包就想把那些整日把素质教育和减负挂在嘴上的教师和领导痛骂一顿，你们减负减出了这么重一个书包来！
“我听我妈说，素婷老师前天生了个女儿，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毕业后，我还没回过咱们小学呢！”一身轻松的华非常得意，背过身子，在我前面倒退着走。
“不去，我最怕她了，整天绷着个脸，动不动就把人臭骂一顿！而且我跟你讲，这人可变态了。她不个子矮吗，骂人的时候得仰着头看着我，她觉得脖子酸，竟然突发奇想，把我叫到楼道去，她站在台阶上骂我，经常喷我一脸的口水。”
“我不信，她明明就很亲切！”
“你是她的宠儿，当然对你好了，对我们可不一样，可刻薄了！”我撇撇嘴。
“你被批评是活该，谁让你那么坏的。上课讲话，把学校的花草偷回家，往同学的椅子上抹粉笔灰，坏透了！有一回我们几个女生在跳橡皮筋，你突然跑过来，假装撞到橡皮筋，谁知道你是在手上藏了把小刀，趁机把我们的橡皮筋给割断了！你这坏蛋，你说你割我们橡皮筋干什么，从实招来！”
华摆出一副审讯犯人的模样，脑袋微微扬起，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说不出的可爱。我的心里不禁一荡。为什么要割断你的橡皮筋？因为我想让你生气，想让你骂我、追我、打我、注意到我，因为我喜欢你！这一路走来，我都心不在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告白时机。现在，她问的这个问题不正是我要的最佳时机吗？
“想知道我为什么割断你的橡皮筋啊？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我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却故作轻松。
“呦，做了坏事还敢要好处！爱说不说，我还偏偏不想听了。”
“啊？！”我一时语塞，怎么会这样？
“你不想听，我就偏偏要说！”我赶紧把话又兜回来，同时深吸一口气，冷空气直达五脏六腑，却仍然浑身燥热：“答案，在这封信里。”
我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四方形的信递给华，手指抖个不停。
“写了什么啊？”华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脸蛋红彤彤的。
“没什么啦，呵呵。”我尴尬的干笑几声，说不出的不自在：“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能不能回家再看？”华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沉默。我在渴望，我在害怕。我渴望马上知道答案，我又在害怕答案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知道，就在我犹豫的这一瞬间，我永远失去了知道答案的机会。
六
就在我跟华互相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时候，路边的一丛灌木突然“哗啦”一声响，一个人影窜了出来。
我跟华瞬间面如死灰。
寄宿生一般都在学校食堂吃饭，不怎么需要花钱，所以家长们一般每周只给我们十几二十块钱，让我们买点水果和文具。但就是这么一点点钱还是被镇里的一些小混混盯上了，他们时不时的会到这条山路上拦截回家的寄宿生，抢走他们的零钱。听说有的混混还会对女生动手动脚。
我和华从来没有被抢过，但是夜路走多了，终于还是碰到鬼了。从灌木丛里冒出来的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他的脸上有一条五公分左右的伤疤，因此绰号叫“刀疤东”，是混混里最凶狠、最臭名昭著的一个，经常跑到学校去勒索和殴打学生。据说他脸上的伤疤是在一次斗殴中被人用刀划伤的，而他自己也捅过人。
“这么晚了，你们俩不回家，躲在这谈恋爱啊？”“刀疤东”语带嘲讽。
我跟华没有接话，呆立不动。怎么办，怎么办？！我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大脑里一片空白。
“别这么紧张呀！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兄弟我就是想找你们借点钱啦。”
我乖乖的把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有8块。华也跟着掏出了她的，14块。
“才这么点？”“刀疤东”一把把钱抓了过去，语气变得恶狠狠的：“要是敢藏着，别怪我不客气!”
“真的没了，都期末了，就剩这么点了。不信你看。”我像一只绵羊一样软弱，把口袋都翻过来给他看，华也翻了她的。
“是不是藏在书包里？把书包给我！”
“没有，没有，书包里都是书。”我把两个书包都放到地上，他凑过去把拉链拉开，把包倒着提起来，里边的书稀里哗啦散了一地，我要送给华的那个礼品盒也滚了出来。
“这个是什么？”他把礼品盒拿到手上。
我大惊失色。
他三两下就把礼品盒撕开了，拎出了那串紫风铃。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叮铃”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听起来凄惨恐怖，不复往日的悦耳。
“什么破玩意！”他一把把风铃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几脚，风铃上的玻璃小管发出刺耳尖锐的破碎声。
我心头火起，但是敢怒不敢言，还是呆呆站着。
“刀疤东”又踢了我们的书一脚，然后上下打量着我们。
他的眼神定在华身上不动了。我看到他粗大的喉结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口水。
我意识到，我最害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滚，能滚多远滚多远！”他恶狠狠的对我说道。
我怯怯的走了几步，华紧紧跟着我。
“小美女你不能走。”刺耳的声音带着猥亵的笑意：“你陪大哥我聊会天才能走。”
华紧紧拽住我的胳膊，我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钱都已经给你了。”我哀求道：“让我们回家吧。”
“谁他妈不让你回家了，赶紧滚！”他眼露凶光，狠狠的朝我大腿踢了一脚。我感觉自己的大腿骨都被他踢断了，但只敢用手揉了几下，继续哀求道：“让我们回家吧！我下学期有钱了再给你。”
他抬腿又是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立刻痛得蹲在地上，耳边传来华的啜泣声。
“跟我走！”他伸手去拉华。
“我跟你拼了！”见事已危急，忍无可忍的我把心一横，猛的从地上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
“刀疤东”没想到我敢反抗，措手不及之下竟然被我扑倒了，我们就在地上扭打起来。开始的时候，先发制人的我把他压在下面，可是他毕竟比我大好几岁，力气大得多，很快就挣脱了我，站了起来。
我也跟着爬了起来，怒气冲冲的跟他对峙。反正已经动手了，有本事你打死我，反正我不会让你动华一根毫毛！
“刀疤东”气喘吁吁的瞪着我，右脸颊不停的抽搐着，那条刀疤因为充血红得像条恶心的蚯蚓。突然，他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弹簧刀。
七八公分长的刀刃弹了出来，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寒光，让我浑身冰凉，脑子里闪过他捅过人的传言。
“来啊！”他用刀指着我。
我惊恐到极点，一动不动。
“***！”他朝我走了两步，我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决堤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
我跑了！从哭成泪人的华面前跑过，沿着回家的路没命狂奔。。。。。。
七
我没有一直跑到家。回家要爬一条100多米长的陡坡，平时我们都要休息一次才能爬上去，那天我只爬了10米就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蜷缩着，瑟瑟发抖。太阳已经有一大半落到地平线下面了，群山笼罩在愈来愈重的暮色里，鹧鸪鸟的叫声忽然打破死一般的沉寂，把我吓得肝胆具裂。
怎么办，怎么办？！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了，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声音跟潮水一样，“哗哗哗”，越来越响。我茫然四顾，举目皆是黑黝黝的山峦，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如果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该多好！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突然发现路的那一头有一个人影正在缓慢的移动着，我的心里一阵狂喜，但是立马又涌起一阵羞愧。我在原地等着，等她走到了我跟前。
她的外套明显被拉扯过，裤子上也沾满了泥土。令我意外的是，她竟然把我们俩的书包都给背了回来。
我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伸手想接过书包，但是她只把我的递给了我。
一路无言，只有她低低的啜泣声。
八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碰到了华的妈妈，她看女儿这么晚还没回家担心的找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弄得一身的土？”华妈妈焦急的问。
“被抢了。”华用让我诧异万分的平静语调说道：“就被抢了十几块，人没事。”
我看着华，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后，面对老妈同样的问题，我也淡淡的说道：“被抢了，但是人没事。”然后就拎着书包进了自己房间。
书包里的书被华重新放得整整齐齐的，最上面放着那串破碎的风铃和我那封信，信封还没有拆开。风铃被我碰到了，发出几声残缺的悲鸣。
整个寒假我都躲在家里，我怕出门会碰到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当然，我并不知道，我再也没能跟她说过话。
被抢的事，让我们的父母都感到后怕，因此开学后我们就都由各自的爸爸用摩托车接送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到她教学楼附近去游荡，她显然也在刻意躲着我，很少在我的活动范围内出现。但是学校毕竟很小，我们再怎么回避也难免会遇上。每次撞见，她都把头扭到一旁，而我，好几次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对了，上学期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了，我们都考得不错，她年级第三，我还是年级第一，而且高了第二名20多分。我们的约定实现了，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年段长心血来潮，想搞个学习心得分享大会，让我在全年级面前介绍下自己的学习方法，我拒绝了，把他弄得很窝火。我哪里还有脸在华面前高谈阔论？她知道顶着第一名的光环的这个人，是个虚伪卑鄙的懦夫。
我不敢再喜欢她，我有什么资格再喜欢她？一想到自己曾经喜欢过她，我就狠狠的给自己一巴掌。我听人说，华变了，原本活泼开朗的她变得沉默，郁郁寡欢，每天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跟任何人来往，拼命的读书，不让自己的脑子有一点点的空闲去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梦!我一次次的梦见那一夜，有时候是事件的重复，每一个细节都没落下，像把尖刀剐得我体无完肤。但是梦的另一个版本让我更加痛苦，我竟然还敢梦见自己迎着刀子上了！不管结局是打跑了“刀疤东”还是他的匕首穿透了我的心脏，我都会满头大汗的惊醒，然后坐在无尽的黑暗中，看着安心沉睡中的整个世界。
周末我也很少再回家。学校后山有个一米高、三米深的小洞，原本是附近农民冬天存放木薯杆用的，已经废弃了。我常常带上几根蜡烛、一个面包和一大堆书，整个周末都躲在洞里。我是应该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啊！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最后变成了年复一年，而且看不到尽头在哪里。那一天，我本以为会是我青春的开始，最后却成了我青春的结尾。那一天是插在我背上的十字架，我将背着他走完我苍白的人生。
我的学习成绩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再这么一通疯念，更是好到让连老师们都瞠目结舌。每次放榜，大家问的都是这次谁考了第二，不用问第一，第一一定是我。那所乡村中学，条件简陋，师资也薄弱，学生从来都跟各种学科竞赛的奖项无缘，而我破了天荒，不仅在县里组织的各种比赛里多次拿下第一名，连希望杯数学竞赛，全国中学英语能力竞赛等全国性的大比赛也拿到了奖牌。
中考前的两个月，市一中通过学校找到了我，表示愿意提前录取我，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想离开这里，彻底逃离。我的同学基本都将在县里念高中，我不会再碰到一个熟人，也就不会有人提醒我心里那道丑陋的伤疤。
而华呢？她初中三年剩下的岁月只能用惨淡来形容了。那次期末考，成了她成绩最好的一次，然后她不断退步，初一结束的时候跌出了年级前十，到了初三就很少进得了前三十了。中考更是来了个发挥失常，前五十都没进，最后去了我们县五中，一所省三级达标中学。
都是我害的！看着她一步步沉沦，我的那些个“第一”带给我的不是开心，而是越来越深的内疚和痛苦。
八
到市里去念高中，躲到一群陌生人里，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减轻了我的负罪感。别人不知道，可是我自己还是知道。我可以掩耳盗铃，可以自欺欺人，但是那只是在清醒的时候，我还是管不了自己的梦。每隔几个月，我就会在睡梦中重温那一夜的漆黑和寒冷。
我还是像初中那样拼命念书，但是再也考不了第一了，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农村出来的我根本跟人家不是一个档次的。我的成绩一直在年级二十名左右徘徊，再也前进不了一步，我已经达到我的极限了。
高三下学期开学后一个月，班主任问我愿不愿意保送到北京的一所以法律著称的重点大学，我觉得自己读书读得很累了，如果不用参加高考就可以休息休息，何况自己去考也不见得能考到好多少的学校，就答应了。
于是我到北京念了四年的法律。
在无意的听说和小心翼翼的打听中，我用各种破碎的信息拼凑出了华的人生轨迹，她正朝着我害怕的方向前进。“没有不好的学校，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句话也许是对的，但是并不具有普遍性，更常见的情况是像我所在的市一中那种超级中学每年能考二三十个清华北大，而华念的县五中，能上本科的学生不超过十个。华没有创造奇迹，她的高考成绩只够上三本院校。而三本，太贵了，她念不起。她回了老家，在镇上一家超市做收银员。我好几次从超市门前经过，但都没有勇气走进去。我远远的、偷偷的看到过站在超市门口的她，依旧那么漂亮，那么清新脱俗，一点都不输给我身边的那些大学女生。大学里有好几次可以恋爱的机会，班里有个很不错的女生甚至托人来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回答说，有了，在老家。另一个女生在一个下雪的晚上问我，好冷啊，我能不能把手插到你口袋里取个暖。我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她，说这个更暖和。
谢谢你们的情义，可是对不起，我做不到以一颗残缺的心开始一段感情。
很快就来到了大四，我的人生又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我要做什么？初中被抢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闷头读书，但是现在却没法再回避了。大部分同学不是在考研就是考公务员，研究生我没打算念了，书真的念够了，大学四年我也是在拼命读书中度过的。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共有四层，我每年泡一层，把听过名字的书都看了一遍。那就考公务员吧，可是公务员也有很多种，学法律的我是想做法官、检察官还是警察？我想起了遥远的时光里，我曾跟华说过我的梦想是长大后做一个一流的警察。
懦弱的我，能够成为一个好警察吗？
我最终还是填报了警察，而且是老家的职位。笔试面试我都轻而易举的通过了，考试本来就是我的长项嘛。接下来是三个月的入警培训，然后我就成了一名警察。正式入职的第三天，我值班，我打开居民信息系统，输入“刀疤东”的名字，跳出来的信息让我苦笑不已。
这个毁掉我和华的人生的流氓，劣迹斑斑，几次进出监狱，却在一个月前死了，因为酒后驾车。
我回老家做警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心里隐隐有个期待，也许有一天这个恶棍会落到我的手里，赎罪也好，伸张正义也罢，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他。可是，上天并不打算给我这样的机会。上天是想告诉我，我犯的罪，永远都洗刷不掉。
九
春节将近，到了各类案件的高发期，局里的警员都被派到大街上巡逻。那天早上六点半，天刚蒙蒙亮，我跟同事老王却已经马路上晃了半个多小时了，一切风平浪静。老王已经五十出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员，但是身体不太好。走到一个公厕的时候，老王一脸着急的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小李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进去方便下。”然后心急火燎的冲了进去。
老王夸张滑稽的表情让我忍俊不禁。我注视着眼前这个美好的城市，晨雾正渐渐散去，她开始从睡梦中醒来，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晨练者、赶公车的上班族和急着到早市买菜的主妇。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感动。
突然，前方有个人从雾里钻出，朝我走来，他的外套上似乎沾了什么东西，黑乎乎一片。看到我后，他转身狂奔。
“有情况！”我朝公厕里的老王大喊了一声。
“什么？哎呦，我的手纸掉厕所里去了！”里头传来一阵忙乱声。
看来只能我自己来了！我丢下老王，拔腿就追。我从小就擅长跑步，大学四年更是每天坚持跑四公里，零下十几度的风雪天都没有停止过，因此我跟那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我认出了他衣服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血迹！他显然非常慌张，跑得踉踉跄跄的，不时的回头看我。在距离只剩十米的时候，他身体往前一倾，摔倒了。
我从腰带上抽出橡胶警棍，慢慢靠近他。警用枪械的使用管理非常严格，加上本市极少发生恶性刑事案件，我们出门巡逻很少佩枪，一般都是带根警棍加一瓶辣椒水。
他在地上扭动了几下就腾的站了起来，大吼道：“不要过来！”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
“啪”一声脆响，我毛骨悚然。
这个声音，十年来反反复复的在我梦中响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是弹簧刀刀刃弹出的声音！
这把弹簧刀的刀刃至少有十四公分，比当年“刀疤东”那把还要长。他的手疯狂的挥舞着，划出一道道银光。
这是命运吗？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体，站在很高很高的空中，看在地面上渺小的自己。
我的手微微的颤抖着，但是我的心很平静。
我又向他逼近一步，他端着刀，冲了过来。
几秒之后，就结束了。
十
这个浑身是血的持刀歹徒名叫李世贤，是个外来务工人员，家里很穷，娶不上媳妇，一年前经人介绍到本地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他好吃懒做，喜欢喝酒，还有赌博的恶习，每次在外头输得精光就回去找老婆和岳父要钱，要不到就偷，因此很快就跟妻子一家产生了矛盾，多次爆发激烈的争吵，甚至还动了手。其岳父忍无可忍之下，决定让女儿跟他离婚，可是他却威胁说，如果敢跟他离婚就杀掉她全家。那天晚上他又出去跟老乡赌钱，输钱后喝得烂醉如泥，三更半夜才回家。妻子一家自然没给他好脸色看，要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立刻滚蛋。他登时火起，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弹簧刀。。。。。。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都已倒在了血泊中。他的酒被吓醒了一大半，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逃，结果一出门就撞上了我。
我做完讯问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本市是全国精神文明城市，很少发生灭门惨案这种恶性刑事案件，因此局长亲自挂帅侦办，各级领导也纷纷打电话来过问，办案区域外更是聚集了一帮带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上上下下忙成一锅粥。我一从讯问室回到办公室，就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
“行啊，平时看你一脸斯文的样子，没想到你还是个能空手夺白刃的武林高手！”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分管刑侦的王局，赶忙道：“王局您过奖了，啥武林高手啊，我那是瞎猫逮了个死耗子。”
“你就别谦虚了，那两下太漂亮了，我估计特警队里都没几个有你那身手。那视频看得我真叫荡气回肠，啥好莱坞大片都比不上。”
“什么视频啊？”我纳闷。
“哦，你还不知道！你跟歹徒搏斗的地方是家便利店的门口，那老板安了个摄像头，结果把你夺刀的精彩过程给拍了下来。他发现视频后，稍加剪辑，上传到优酷去了，现在火得不得了，才一个下午点击率就已经突破百万了！”
我目瞪口呆。
王局把我拉到办公室唯一一台可以接外网的电脑前，点开视频，我目不转睛。只见歹徒端着刀子朝我冲过来，我一动不动，等刀子快碰到我身体的时候，突然侧过身子，避开了刀刃，同时一手抓住歹徒持刀的手腕，另一手猛击其腋下。歹徒吃痛，手里的刀子掉到了地上，我抬脚将刀子踢得远远的，然后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了地上。
视频的长度只有8秒。
“网上现在还出了慢速度播放版本、配音配乐版本和四大名捕之铁手无敌版本，你红了哦。”王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道：“沉着冷静，出手快、准、狠，这素质做户籍警太浪费了，想不想来我们刑警队干？”
“当然愿意。”干警察就是冲着刑警来的，这段时间不是坐窗口就是压马路让我郁闷坏了。
“好小子！”王局一脸的心满意足：“看你这么给面子，我就透露个好消息给你。省厅的郑厅也看到视频了，对你赞不绝口，特意打电话交代要给你请功，并且好好宣传宣传！你这次给咱们局，给所有警察都长脸了！对了，你这擒拿功夫是上哪学的？”
“我没骗您，我真的没学过功夫。”我解释道。
是啊，我确实没学过功夫，只是那几个动作，在我梦中已经练习了十年了！我筋疲力竭的坐倒在椅子上，心里无限怅然。
十一
个人二等功。
作为一个入警不到半年的新人，我创造了历史。局里欢天喜地的举行了庆功会，省厅郑厅长亲自到场给我颁发了证书和奖章，接踵而来的是各种事迹宣讲会、报告会和让我自己都眼花缭乱的荣誉。我成了网络名人“铁手哥”，被评为全国优秀共青团员、全省十佳民警、全市最美警察和市劳动模范。我长得并不帅，但却被印到了招警海报上，省厅还把我的事拍成了微电影。
我很开心。
说不开心是骗人的，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对名与利能有多少抵抗力？鲜花与掌声让我飘飘然，好几次酒散人去，醉醺醺的我面红耳赤，靠在床头想，这一切都是命吧？如今我是英雄了，可以洗刷十年前的耻辱和罪过了吧？
但是第二天酒醒后，我就心虚了。真的可以功过相抵吗？
警察是累死人的工作，平时没日没夜的加班值班，一有案子，三更半夜也好，家里老人小孩头疼脑热也罢，都得抛下一切，立刻赶回单位。到了节假日，别人或者阖家团聚或者旅游度假，警察们却是最忙的时候，防火防盗防抢、维稳打黑反恐，什么都得管，每个警员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虽然成了先进典型，该我做的工作我还是得做，而且做得更加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生怕人家说我以功臣自居，不踏踏实实做事。每次参加完宣传活动，我都赶紧跑回单位处理自己手头的工作，深夜一二点才能离开办公室是家常便饭，有时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多，天边都开始泛白，我索性直接在办公桌上趴几个钟头，然后又开始一天的工作。整整四个月，我没有休过一天假，睡过一个安稳觉，最后连领导都不忍心了，撵我回家休息两天。
十二
多年来，我成了家乡小镇父母们教子育儿的范本，我成功的实践了农村家长对自己孩子的所有期待：心无旁骛的读书，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最后考上公务员，改变身份，衣食无忧。如今我又成了英雄，他们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到了对我铺天盖地的报道，断定我必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打电话回家的时候，老爸兴奋又自大的说，老家初中的校长在家长会上让家长们去跟他学学怎么教育孩子。你这次回家把你的奖章带回来给我看看，老爸强调，二等功啊，咱们家从来没这么风光过！
我把奖章放背包里，回了家。
“怎么没穿制服？下次穿回来给老爸看看。我们家种了几辈子的地，终于也出了个吃皇粮的了。”老爸接过我的背包
“下班时间是不能穿制服的。”
“别听你爸的。”老妈插嘴：“穿着那身衣服，万一路上碰到点什么事，就不能不管了。好事归好事，你抢刀那个录像看得我手脚发软，太危险了！”
“你懂什么。”老爸大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最重要的是建功立业，这点小危险算什么！这是赶上了好时代，要是在以前打仗的时候，男人就得拿命到战场上去赌前程！不过，以后要是再碰到什么事，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现在嘴硬了。”老妈反驳道：“刚在电视上看到录像的那会，你不也吓得脸色惨白！”
看着他们俩斗嘴，我心中无比幸福。
“老妈，你先歇会再跟他吵，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先喝点鸭汤吧，正宗农村土鸭，汤非常甜，一点味精都不用放。这只鸭子养了快一年了，想等你回来杀给你吃，你老没空回来。”老妈丢开老爸，转身去打汤：“中午就不在家吃了。今天村里有三户人家结婚请我们，我们三个正好一人去一家。”
“远庆是你同学吧？他也是今天结婚，昨天在路上碰到他爸，听说你今天要回来，交代你一定要去让他请。”老爸补充道。
“呦，村长公子要结婚啦！那我得去，有‘好料’吃。”我呷了口鸭汤，果然很甜，还是农村的东西吃起来有味道！
十三
闽南农村的婚礼非常热闹，一般都是在祠堂或者路边摆几十上百桌酒席。菜都是自己做，叫上几个师傅，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用泥巴和石头垒一个大灶台，灶台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大铁锅里大块大块的肉滋滋乱响，香气四溢。同宗的人叫“自己人”，都得到场帮忙，男的负责招呼客人和搬桌子等重活，妇女则要洗堆积如山碗筷和菜。每张桌子坐十个人，其中一个得是新郎的堂亲，负责给那张桌子端菜和给客人敬烟倒酒。
离远庆家还有八百多米，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头写着“康府大公子婚庆”，门的两边是两只威武的狮子，这样的拱门接下来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排成一大排。“这还真是‘土炮’家的一贯风格。”我心里暗笑。“土炮”是新郎康远庆小学时候的外号。他父亲是小煤窑主，村里的首富兼村长，因此从小就有钱任性，当年最喜欢干的事是抓一把一毛、五毛的零钱在教室里抛撒，然后看同学趴在地上疯抢，我也抢过呢。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土炮”这外号，要搁今天，人家这得叫“土豪”。这小子书念到初一就辍学了，号称回家跟他爹学做生意，其实是整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两百天泡在KTV里跟陪酒小妹鬼混，听说年初还因为酒驾被拘留过。
“也不知道哪家姑娘嫁给了他，以后有气受了。”我转念一想：“呸呸呸，我一月入三千的屌丝有什么资格嘲笑人日进斗金的高富帅？”
走进村长家气派的小院的时候，里头已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鞭炮烟花燃放后留下的纸屑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我四下望了望，径直向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刚坐下，坐我对面的人就喊了我的名字。
是康文河，我的另一个小学同学，他爷爷跟跟康远庆的爷爷是兄弟，是堂亲。
“你是给这桌端菜啊？”我赶紧打招呼。
“是啊。好久没见到你了，老同学。哦，不对，常见你啊，不过是在电视上。”他笑道：“你是我们班混最好的了。”
“啥混得好啊，我那不过是做自己的工作而已啦。”我跟他小时候关系其实不怎么样，互相瞧不起，还常打架。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让人忍俊不禁的趣事了。因为一直闷头念书，我很少跟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系，现在遇到个小学同学，让我非常兴奋，跟他兴高采烈的聊了起来。
一起回忆了许多当年的趣事和傻事后，他突然感慨道：“那时候我们肯定没人想到华最后会成了远庆的老婆！”
“你说什么？！”我大吃一惊。
“你不会坐了半天，连新娘是华你都不知道吧？”康文河一脸的坏笑：“看你这么紧张，脸都白了，不会是还喜欢她吧？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这种村姑你竟然还有兴趣？”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四溅，我却再也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我知道华有一天会嫁人，虽然我从来不敢把这个念头细细的想一想，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参加她的婚礼！那件事之后，我跟她除了偶尔在路上碰到，再也没有面对面过，这几年因为一直不在家，连路上的偶遇都没了，现在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再见！我的心跳得飞快，狂喜与害怕交织在一起，把我变成了一辆同时猛踩油门和刹车的汽车。我想拔腿就跑，又想跪在地上，哀求上帝。
她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很多女的小时候很好看，长大了却不怎么样，华却至始至终都很漂亮！刚开始的时候，远庆让他爸去提亲，被华一口拒绝了。华的父母就反复的给她做工作，听说还吵过，拖了好长时间她才答应了。就我们远庆家这条件，想娶哪个女的，哪里可能娶不到，你说是吧！”
康文河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心里烦躁，恨不能拿起面前的碗筷塞进他嘴里，还好这时鞭炮声响了，表示酒宴开始，他赶紧站起来去端菜，我的耳根清净了，但是脑子里依然一片惊涛骇浪。
菜自然非常丰盛，除了常见的鸡鸭鱼肉，还上了野猪、野兔、羚羊等山珍野味，做菜的师傅是闻名十里八乡的名厨“陈香辣”，满桌的人都吃得赞不绝口，除了我。我胸闷，没有任何胃口，怕别人看出异常勉强夹了几筷子，但是根本不知道嘴里嚼的是什么东西。
第八道菜是鸡汤，用整只鸡放在瓦罐里炖的。这道菜是家乡婚宴必上的，一开始只能喝汤不能吃肉，新人在逐桌敬酒的时候会用筷子在鸡汤里搅一搅，这之后才能吃鸡肉。这个环节也是给客人刁难新人的，客人可以在瓦罐上放上酒、菜或者其他的难题，新人只有把瓦罐上的酒菜消灭完才能搅罐里的鸡汤。上这道菜，意味着新人要出来敬酒了。
我的心，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果然，门口处骚动起来，接着传来了康远庆标志性的高声嚷嚷。
“这点酒算什么，小意思小意思！”
然后是各种喊叫声。
“好好好！再来一杯白的！”
“光喝白的没意思，给他倒一杯白加红!”
“还是这杯吧，白的加红的再加洋的！”
“新娘子也要喝啊！新娘子不喝就别想过关!”
我端坐着，听着，没有回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这桌的人也兴奋起来，七手八脚的往鸡汤瓦罐上放酒，一杯洋酒俩杯白酒三杯红酒，垒成了个小金字塔。康文河突然诡黠的笑了一下，在酒杯上又放了个小碟子，然后把龙虾头夹到碟子里。
“等下让新郎把龙虾头吃掉，而且不能用手！”
“好！”其他人欢呼道。
喧闹声像波浪一样，一波波传来，渐渐靠近，最后来到了身后。
全桌的人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我不能说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这个赞美属于我未来的妻子，但是眼前的华绝对能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她穿着红色的旗袍，身材高挑，曲线完美，淡淡的笑着，眉目如画。
我心里一震，所有的紧张和害怕都消失了，只剩下重逢的喜悦和甜蜜。是啊，甜蜜，即使是在你与别人的婚礼上与你再见，也让我感到无限的甜蜜。
华一直淡淡的笑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哦，看来她没认出我，或者已经忘了我？这样最好不过！
“这个龙虾头，不用手怎么吃？上面都是刺耶！”新郎夸张的叫着。
“吃！必须吃，不吃就不能敬酒！”一片起哄声。
康远庆硬着头皮，俯下身子用嘴去叼龙虾头，刚碰到就“哎呦”一声惨叫，龙虾头掉到了桌上，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华依然淡淡的笑着，似乎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反复抗议下，众人终于不再要新郎吃龙虾头。接下来那几杯酒对他来说就是小意思了，我看着他，仰起头，喉咙里动了动，跟着便便的大腹往外鼓了一下，一大杯洋酒就下去了，真是个大酒桶。
喝完酒，新郎新娘都拿筷子在鸡汤里搅了搅，然后给全桌敬酒，一个个碰杯。我伸出端着酒杯的手，身体前倾，等待着跟华碰杯的那一刻。
可是，华跳过了我，没跟我碰杯。
我的手僵在半空。
浑浑噩噩的撑到鞭炮声再次响起，婚宴结束，我赶紧逃离。回到家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她还记得，她始终没有原谅我！我呆坐着，突然很想放声痛苦一场。她应该原谅我吗？她凭什么原谅我这个骗子，懦夫，毁了她一生的混蛋？她应该知道我被捧成了英雄吧？这个虚伪卑鄙的小人，她看着我在电视里道貌岸然的讲自己的英雄事迹的时候，心里肯定是这么骂的吧！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黑色的小木盒，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一窜破碎的紫色风铃。从那天起，它在里面已尘封了十年，我从来没有勇气将盒子再次打开过。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闪闪发光的“二等功”奖章，扔进盒子，然后将盖子又盖上。
我不配戴这枚奖章。
十四
又一年过去了。我如愿以偿的调到了刑警队，但是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这是个平静安详的城市，这里的人们幸福而满足，很少发生大的刑事案件，因此我的生活虽然很忙碌，却一如既往的平淡。对一个刑警来说，没有大案要案可破或许会有一点点失落，但是对一个市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天晚上，终于结束了加班的我长长的舒了口气，解开领带，换下制服，一身轻松的离开办公室回家，走到门口的时候，门卫叫住了我。
“小李，有你的包裹，可终于等到你下班了。”
“不好意思，事太多了。”我接过一个大包裹，心里纳闷是谁寄了这么大个包裹给我，我记得自己最近没网购什么东西啊。借着昏黄的路灯光，我一眼就认出了包裹上的字，是华清秀整齐的字迹。
她寄什么给我？我心中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就像巨大的电脑屏幕上快速跳动的数据，让人眼花缭乱。大概，她觉得上次婚宴上不跟我碰杯不足以弥补这么多年来她所承受的痛苦，所以来兴师问罪了？就像拆弹部队抱着一颗让他们束手无策的定时炸弹，我紧紧的抱着包裹，匆匆往宿舍走去，希望舍友今晚去跟他女朋友约会了，让我能一个人静静的承受即将到来的惊天动地。
谢天谢地，舍友果真不在！我锁好门窗，拉上厚厚的窗帘，然后打开了包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撂笔记本，有厚有薄，有新有旧。抽出一本打开，我大吃一惊，是日记！
2000年4月2日 今天和彩丽一起上厕所的时候，她突然神秘的问我，你知不知道李熙喜欢谁。我的心“咚咚咚”的狂跳起来，但是假装镇定的问她，谁啊，快说快说。“他喜欢丹丹！丹丹说他今天找她要了三根头发呢！”她这句话让我好失落好失落。丹丹那么漂亮，他喜欢她很正常呀！
2000年4月18日 早上彩丽跟我说丹丹喜欢的也是他！还好我没有把我的秘密告诉过她们！
下午陈老师让我跟他放学后留下来出黑板报。他跟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什么元朝的时候中国一直打到了欧洲，北极原来也是有企鹅的，后来被人类吃光了等等，我笑得非常开心，他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突然想试探他一下，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写一笔擦掉一笔，写了“丹丹喜欢你”，他涨红了脸，说你骗谁呢。我说：“是真的！你不是也喜欢她吗？”他着急了，说：“我没有喜欢她！”
我好开心！他害羞的样子好可爱啊。
2001年11月1日 今天琳问我，我每周跟他一起回家，是不是在早恋。我赶紧否认了，解释说我们只是在互相交换学习笔记和交流学习心得。我是认真的，我跟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认真学习，一起为了明天努力！早恋这种事会对不起含辛茹苦供我们读书的父母的。但是，我允许自己像以前一样，在心里偷偷的喜欢他。。。。。。喜欢他好久好久了，但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只记得三年级去春游，他突然肚子疼，脸惨白惨白的，我担心得快哭了，大概就是这时候确定自己喜欢上他的吧！
2002年1月18日 那天到现在已经9天了。。。。。。这个可怕的噩梦我永远都忘不了，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能让爸爸妈妈担心！我恨那个猪狗不如的人！
2002年2月10日 开学已经半个月了，我跟他现在周末都是家里接送。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远远的看到对方就赶紧避开。
2003年5月4日 这次期中考全县统考，他考了全县第五！我们学校以前连进前三十的人都没有！我好开心好开心，即使我自己考得是那么的惨不忍睹！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越学越差，明明很努力！可是那些物理题我就是怎么都理解不了，数学题也越来越难，哎，谁来帮帮我！
2003年11月1日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传奇了。今天上课，班主任又一脸羡慕的说一班的李熙这次全国数学联赛拿了全国一等奖，今年全市只有三个人得了一等奖。但是全班同学的头都抬得高高的，没有人觉得自己对不起班主任，没给她争口气，谁敢跟他比啊?我跟他的差距越来越大了，现在连前十五名都保不住了，哎。可是，我依然为他开心，每次听到他的好消息，我比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要开心。每次晚自习一下课我就飞快的收拾好东西冲出教室，他走路很快，雄赳赳气昂昂，我不快点，他就回到他宿舍了。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有时候跟得很近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表上的秒针在走动。那是块古董表，表盘很大，估计还是上发条的，肯定是他爸爸给他的，很土，可是很适合他，哈哈。我害怕他会突然回头，发现我跟着他，有时候又希望他能回头，这样我就可以跟他说“hi”，我们就又可以做好朋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回头。
2006年6月25日 高考成绩出来了，就差三分就到二本线，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我明明比谁都努力，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即使我把眼睛哭瞎了也无济于事。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他被保送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想知道他的消息一点都不难，每次回家，大人们津津乐道的都是他的辉煌事迹。一个是名牌大学的准学生，一个是打工妹，在他的远大前程面前，我的未来是多么的黯淡无光。从那天到现在，快6年了，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今天我们终于彻底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可是，男孩，我依旧为你感到开心，你不知道你曾多少次温暖过我的心，激励着我前行。。。。。。
再见，祝你一路顺风！
2012年6月25日 十年前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瑟瑟发抖。那天，“刀疤东”掏出刀子，赶走了李，然后要我跟他钻进路边的树林。一开始就被吓蒙了的我这时候突然清醒了，拔腿就跑。“刀疤东”大声叫骂着，在后头追我。我跑啊跑，跑了好久好久，最后，再也跑不动了，被他一把抓住，推倒在地上。他动手扒我衣服，我想反抗，但是已经跑得筋疲力尽，挣扎了几下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绝望了，死心了。。。。。。在他要拽我裤子的时候，对面的山头突然传来几声喝骂声，“刀疤东”触电一样弹了起来，提着裤子，落荒而逃。我坐在地上，往对面山上看去，原来是两个放羊的老人赶羊回家，发现不对劲，救了我。
那天“刀疤东”想做什么？那时候的我对男女之事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只在别人嘴里听过只言片语，我不知道“刀疤东”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很害怕，整天想的都是自己是不是不纯洁了，是不是变脏了。多傻啊，现在回想起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其实那个禽兽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我恨李吗？他一定觉得我恨他吧，因为那以后我一直躲着他，不跟他说话。开始的时候，我确实生他的气，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呢，但是我更多的只是被吓坏了。后来，慢慢长大，我就不再生他气了，在心里给他找了理由，给他做好了解释，那么长一把刀，哪个小孩不怕呢？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再怎么开口跟他说话了。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却翻出这样一段往事，因为他出现在了我的婚礼上。我一走进大厅，远远的就看到他在角落里坐着，没怎么变，连额头上那个美人尖都跟小时候一样。他为什么没穿制服来呢？电视里，穿着警服的他好帅啊，跟他当年说的一样，他制服笔挺，肩章闪亮，哈哈！我原以为自己已心如止水，他的出现却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澜，不，是风浪。我突发奇想，他是不是来抢亲的？把我从身旁这个买家手里救出来？呵呵呵。等下要怎么面对他？我又琢磨着，要不要对他笑一笑，或者跟他说句话？我决定假装不认识他，这个笨蛋，怎么可以来看我成为别人的新娘！
终于，来到了他那桌。他的表情很紧张，眼神躲躲闪闪，不敢触碰我的目光，但是又偷偷瞄着我。敬酒了，我跟客人一个个碰杯，到他的时候，心里突然一动，跳过了他。
还是让你继续觉得我在恨着你吧！这样你才不会将我忘记！
十五
日记从小学五年级一直记到了她结婚这天，然后戛然而止。
看完所有的日记，已经是半夜一点多，我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太好了，你没有受到伤害！太好了，你也曾经喜欢过我！
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圈，看到桌上的手机，拿起来，拨了个电话。
“**的，是你这个王八蛋，我说是哪个神经病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话筒里传来何斌怒气冲冲的抱怨。何斌是我的小学加初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在老家做村官。这种时刻，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和我说说话了。
“大壮，我跟你说件事，华她。。。。。。”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停下来想整理整理思路，电话那头却把话接了过去。
“你这么快就知道啦？哎，真可怜，都怪她爹妈财迷心窍。”何斌似乎清醒了。
“你在说什么？”不详的预感在我心里如黑云压城。
“华啊，傍晚的时候自杀了，你说的不是这个吗？”
我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没站住。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哎，康远庆这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啊！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华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他还是天天在KTV里跟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华忍不住说了他两句，他就动手打她，结果把孩子给打没了。华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今天傍晚，从铁路桥上跳了下去，就是以前我们周末回村要经过的那座铁路桥。。。。。。”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到地上，然后一颗颗眼泪落了下来，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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