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江南》杂志社 | 时间:2016年07月19日
文/阿伦
对话时间:2016年1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阿伦
一、中关村是北京的大脑
阿伦:首先请问下,您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徐则臣:我一直上到高三,都想当一名律师。那时候看了很多香港拍的关于律师的电影,他们戴着假发,穿着法袍,觉得挺酷。1993年的时候,狮城国际大专辩论会,当时复旦大学夺冠,里面有几个非常著名的辩手,蒋昌建等人,一个个口才都特别好,在学生中的影响力非常大,那时候更觉得应该去学法律。所以,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报了一连串法律专业,但没有考上,最后一头钻进了中文系。
阿伦:您的故乡在哪里?可以谈谈您的故乡吗?
徐则臣:我家在苏北,连云港的东海县,产水晶的地方,现在好像已经是全球最大的水晶交易市场了。比较有名的还有天然温泉,质量很高。苏北的地域特点不是很明显,说最大的特点就是没特点,不算太离谱。连云港靠黄海,但我们家离海一百里,基本上闻不到黄海的任何味儿。小时候觉得跟海唯一的关系是,有走街串巷吆喝卖虾酱的,吃不上海鲜,也吃不起海鲜,只能隔三岔五吃点虾酱。小时候故乡多水,走几步就是水,现在都没了,但与水为邻的好记忆保存了下来,所以不喜欢干巴巴的文字。所有人的故乡差不多都一个样,所有的故乡事也差不多都一样,当我以花街和运河为背景写小说时,直接就把故乡的人事搬到了花街上和运河边。我故乡也有一条运河,江苏最大的人工运河,石安运河,我念初中时,学校就在河边,冬天水龙头冻住了,我们住校生就端着脸盆牙缸去河边刷牙洗脸,夏天中午睡不着午觉,就去运河里游泳。现在回头想,那都是好日子。对一个作家来说,不管你写什么,故乡都是你的原点,它可以让你顺顺当当地走出去,它也能一声不吭地让你回来。在我的理解里,童年是时间意义上的故乡,而故乡则是空间意义上的童年。谁也离不开。我每年都会回故乡几次,我祖父、父母还在那里生活。
阿伦:作家大都会有个文学启蒙者,能谈谈您的文学启蒙吗?
徐则臣:我小时候家庭的文学氛围不是太好。我家在农村,文学启蒙的书极少,我爷爷是个离休干部,多年里家里都订两本杂志,《中国老年》和《半月谈》,这是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东西。其他的书籍,也都是那种没头没尾,被撕得不成样子的书。有些书当时读完,多年后我才发现是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那些书完全不是我那个年龄应该阅读的。除了这些,我看得比较多的是武侠小说。到小学毕业,我已经把所有当时著名的武侠小说全部看完。因为在农村,武侠小说实际上就是成人童话,很多人都在看,还有评书,《胜英保镖》《薛刚反唐》这种。所谓的纯文学的启蒙,少到几乎没有,我现在能想起来的读得最早的纯文学,是我小学时代,赵树理写的《小二黑结婚》。
阿伦:当时您阅读的作品,听起来大都是相对比较老成的作品。
徐则臣:对,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阿伦:您小时候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徐则臣:应该是比较安静、胆小、听话,是个乖孩子。
阿伦:您觉得您的这种性格,对后来的创作有影响吗?
徐则臣:对创作的影响,这大概遵循着动态平衡的规律。小的时候安静沉稳,内心里多半有狂野的东西,你会不断地想要去突破,这突破也许未必能真正做到,但你会心怀这样一个持久的愿望。我小时候待在农村,觉得外面的世界特别遥远,但是没有机会出去,所以心中积压了很多出走的欲望,我就把我实现不了的这些想法,在小说中表现出来。所以很多人说我小说中总有一个“出走”的主题。小时候的生活,包括阅读,对我的影响相对比较明显。那时候读的都是比较成熟的书,所以一开始的路子相对比较稳当,但是恰恰这种所谓的稳当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需要反抗的东西。比如现在,我的写作的理念,就会有一些跳跃、试图突破的东西。有些作家年轻的时候天马行空,然后越来越保守,我可能刚好反过来。
阿伦:您的大学本科念的是什么?可以谈谈那时候的生活吗?
徐则臣:本科念的就是中文,研究生也是。本科念了两所大学,大一大二一个学校,大三大四念了另外一个学校。生活很简单,除了长达一年的彷徨无措,就是饿虎扑食般的疯狂阅读和写作。一直想学法律,高考失利,法律专业的都没考上,进了中文,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就整天泡图书馆。看了一堆文学,大一暑假突然有了志向,当个作家,就开始以专业的态度阅读和写作。我在高中时就已经写小说了,但那时写着玩,没当回事。现在当回事了,为成为一个作家写。对经典的阅读需求更大,但那所大学图书馆有的书找不到,积压了很多书单,碰巧有个机会到另一所大学读大三大四,图书馆更大,藏书甚丰,就开始了穷凶极恶的阅读。读了多少书记不清了,每天都去图书馆借书还书,打了鸡血似的。阅读的底子就是那时候打下的。此外就是周末逛书店,学校步行五公里内的大小书店和卖杂志的邮局,每周轮一遍,买的少,看的多,穷学生一个。其他的课外生活极少,也寡淡,乏善可陈。
阿伦:您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的,北大有着很好的文学传统,也有着很大的光环。作为北大毕业生,您觉得北大对您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徐则臣:北大的底蕴非常丰厚,会潜移默化地对一个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肯定不是像用量杯装水那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是无形的,润物细无声。在北大中文系会有一个很好的学术训练。这种训练对作家来说,会提升你的思考力或者说思想力、洞察力,这点很重要。因之,我经常写一些文学随笔、批评,可以在创作上两条腿走路。这些学术训练,可以把你变成一个有脑子的、会思考能发现的作家。
阿伦:您在北京住了多少年了。
徐则臣:十四年了,2002年的时候来的。
阿伦:您在北京住了十几年,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吗?
徐则臣:从人居的角度我不喜欢,但文化和艺术的氛围我喜欢。在中国的其他城市里,很难有这样的文化氛围,而且这种文化氛围能够有效地渗透到你的日常细节里,很少有几个城市能够做到这一点。
阿伦:您曾经谈到过,从江苏小地方来到北京,跟外地打工者的心态很像,努力寻找着身份和心理认同,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研究这个城市,最熟悉的是中关村一带,认为只要写透了这个地方,就写透了中国。北京很大,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徐则臣:中关村是中国的一个缩影。中关村这地方,各色人等,各阶层各职业,鱼龙混杂,百川入海。有中国人、外国人、底层、文盲、乞丐、白领、蓝领、政要、学者、教授、艺术家,如此包罗万象,其他地方很难出现,它完全是中国的一个切片。这是个高科技所在地,中国的硅谷,如果中南海是北京的、中国的心脏,中关村差不多就是大脑了。
阿伦:中关村有这么丰富的人群缩影,而您在创作中,写的却大都是北漂、普通人、边缘人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创作选择。
徐则臣:开始完全是无意的,认识一些办假证的、卖盗版碟的,觉得好玩,2003年就开始写。后来写着写着意识到,这个人群非常有意思,在他们身上,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变得非常重要。一个外地来北京的人,在北大做了教授,在中关村做了IT白领,你的身份感、认同感相对会比较高的,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但那些非法职业者、边缘人,比如卖盗版碟、办假证的外来人,因为缺少必要的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他们会更在意和一座城市之间的关系。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不仅仅为了挣钱。对中国人来说,北京是个非常特殊的城市,去上海、广州也能赚很多钱,赚得比北京还多,但是他依然愿意往这个城市跑,因为长期以来,我们这一代人,乃至前面几代人,在我们漫长的社会主义教育中,北京已经被神圣化、符号化了。你可能对自己所处的地级市都不太熟悉的时候,反倒可能会熟悉北京,北京整天挂在各个媒体的嘴上。北京对于中国人的意义,跟纽约、伦敦、巴黎对于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的意义完全不一样,意识形态层面上的附加意义太大。
二、《耶路撒冷》写了六年
阿伦:《跑步穿过中关村》是您的中篇代表作之一,可以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和发表之后情况吗?
徐则臣:《跑步》写于2006年,研究生刚毕业,我在北大旁边的一个小区里与别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下了班回到家开始写。晚上会在小区前面的公园里散步,走路的时候想小说的事,断断续续写了近一个月。小说里的很多细节都是散步时想出来的。2005年北京有场空前的沙尘暴,我想把它写进去。我认识一些卖盗版碟的、办假证的朋友,也想把他们写进去,漂泊在北京的感受我跟他们一样,更要写进去。就有了这个小说。我希望小说能有种沙尘暴般的原生态和粗粝感。小说发在《收获》上,责编钟红明老师转达李小林老师的意见,这是大中篇,有点长,页码胀出来了,得删。删掉了一万字。后来被很多刊物、年选转载,国内至今出的三个版本的同名集子,用的都是删节过的“《收获》版”;国外的译本用的是足本,已经出版的和正在翻译的,差不多十个语种了。很多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作家,都是通过这个小说。“跑步穿过中关村”快成了一个固定搭配的短语,很多人来中关村都会脱口而出。有一年我去德国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在石荷州的四个城市巡回演讲朗诵,关于中国文学和艺术的所有活动主办方冠以一个总标题,叫“跑步穿过中国”。主办方见到我,说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题目了。
阿伦:《耶路撒冷》应该是您的首部长篇作品吧?去年这部作品可以说是非常火,年底入选了多种年度好书排行榜,还获得了腾讯书院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搜狐年度小说等大奖,进入茅盾文学奖最后的十部入围作品,可以说说《耶路撒冷》的创作动机吗?
徐则臣:之前写过长篇,但长篇的文体意识稀薄,只是跟着感觉走,缺少长篇该有的布局和谋划。写《耶路撒冷》时才真正有了长篇、尤其是大长篇需要的文体意识。我说过,我写这部小说是想清理一下这些年我对同龄的一代人的想法,即所谓的70后。我知道所谓的代际划分在很多方面有多么的不科学,但我要聚焦考察,必须让目光盯住局部,我不太相信那种动辄就面向全人类的写作。我也从未想过要为一代人代言,没有人需要别人为他代言,也没有谁有资格、有能力为别人代言,我只是忠直地说出我个人的感受、体悟和困惑,我也试图在我自己思考的路径上寻找可能的答案。如此而已。这代人半数已逾不惑,此年龄段在过去都已是各个行业的中流砥柱,但事实上,“硬硬地还在”的基本都是50后、60后。文学界也如此,我听了太多的对这代人的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他们把希望直接从50后、60后跳到了80后那里,似乎这代人可以就此忽略过去。那么,这代人是否真的必将沉默至死?如果尚能挺身而出,可能性在哪里?在我的理解里,一个人、一代人的可能性最终取决于他们能否守住“初心”,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这个“初心”可以理解为我们的理想主义,也可以理解为普泛意义上的信仰,只要它还在,这个人、这代人就有希望。我用一个漫长的、复杂的故事去论证和求解,我想我得到了乐观的答案。
阿伦:《耶路撒冷》这部小说叙事时间横跨七十年,从写作上来讲,这么长时间跨度的叙事是很难写的,也很难把握的,这是否意味着您是一个在创作上有野心的作家?
徐则臣:你这么问,我该怎么说呢,野心这个词现在越来越暧昧,已经搞不清它是什么意思了。我只能说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对文学本身有所抱负,这个意义上说有野心,没问题。我只是想通过这部小说把这些年我对这一代人的想法彻底清理掉,一次性解决,我要试试我能否做到。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阿伦:写作《耶路撒冷》之前,您把所有章节都提前想好吗?写作过程是一鼓作气,还是断断续续?创作的过程是否遇到过坎坷?
徐则臣:先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一个隐约的路径。不可能完全想好。写之前有恐慌感。我写作的焦虑基本上都集中在作品开头。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虚弱,你觉得你内心不足以强大到开这么一个头,相对于一个漫长的小说写作过程,你会怀疑这个动作是不是太轻率了。但是有一天,那一天我睡过午觉,神清气爽,阳光又特别好,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精神头,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吉日良辰了,不去开这个小说的头,我会后悔的。那时候我在家附近租了一个房子,我就拎着一包东西过去了。然后断断续续地写,前后六年。我预料到写作会面临很多困难,但写了六年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经常认为这小说写不完了,觉得自己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完全看不到陆地,绝望过,但蚂蚁搬家,还是一点点把它写出来了。
阿伦:这部作品是否彻底表达了您内心一直想要说的话?写完最后一个字,定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徐则臣:基本上表达了。我一直信守那句话:修辞立其诚。说自己想说的,说自己能说的,说自己能说好的。写完最后一个字,非常忧伤,舍不得把它写完。这个东西跟了你六年,每天脑袋里转的都是它,但不得不一拍而散。结尾那天我很忧伤,六年的恋爱谈得如胶似漆,咔嚓一下,得分手了。
阿伦:您最希望读者在您的小说中看到什么?
徐则臣:这个我使不上劲儿,见仁见智吧。我刚在《收获》发了两个短篇小说,一个朋友跟我说,第二个写得好,第一个不喜欢,写得太狠了。另一个朋友跟我说,第一个写得好,看完了特别有触动,第二个抓不着,弄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其实两个小说我写得都很精心,但反映完全相反。你没法跟读者说,让他们看到什么,甚至都不一定能够让他们看到你想表达的东西。读者携带着各自不同的背景过来,他只会选择跟他的背景相契合的那一部分,所以,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阿伦:最喜欢的作家的是谁?他们如何影响你?
徐则臣:我喜欢的作家很多。有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德国的君特·格拉斯、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英国的奈保尔、南非的库切,等等。我可能跟他们写的完全不一样,甚至方向完全相反,但我会看他们的作品,因为它会激发出你很多想法。写作时,我会反复阅读某几个作家的书,他们的语感和我完全不搭调,但就是能刺激到我,形成我自己的语感,这也挺有意思。
阿伦:您刚才提到的那几位作家,他们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到现在为止,您认为您的写作有没有形成一种属于自己的风格?
徐则臣:风格只能是一个整体性的描述,是个比较含混的概念,它旨在强调,你在一定范围内特色相对比较明显。在这个意义上,我应该是有的。我的写作辨识度还是比较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包括修辞、结构、题材、介入问题的角度及深度。我也尽力跟别人区别开来。
阿伦:您是1978年出生的,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现在的您面对周围事物和创作,心态是否有所变化?如果有的话,您觉得同过去相比,最明显的区别是什么?
徐则臣:心态平和了,也坚决了。过去,在心态上可能很激烈,容易改变,很多事情可以拍案而起,有激情,但很多想法其实内心里并不坚定,也没想周全。年纪大了,想明白的时候多了,认定的事情,我会一意孤行,不再纠结慌张。艺术上尤其需要逆流而动,一意孤行。没有人能够提供一条千古不易的真理,一条道走到黑,你就成了,艺术没有对错的问题。《射雕英雄传》里的欧阳锋,倒练九阴真经也练成了。
阿伦:作为70后作家,所处的年代是改革开放之后,错过了文学发展最黄金的时候,甚至可能说是错过了文学发展最好的时代,对此您怎么看待?
徐则臣:错过了,感叹也没用。70后有很多有才华的作家,若干年以后,你会发现70后占据舞台的时间也不会短。50后、60后作家,成名的确比较早,新时期开始,百废待兴,文学的意识形态化阶段结束,需要一种全新的文学与前景,50后、60后作家出现了,然后迅速占据文坛。一张白纸好画画,每一笔都可能留在历史里,那的确是个文学的美好时代。那个时代文学是为数不多的最重要娱乐和审美的方式之一,一篇好小说可以惊动整个中国。现在这个极其多元的时代,你写十篇小说,每篇都很好,依然可能寂寂无闻,知道的人没几个。这就是现实,想通想不通它都不可改变。这样也好,过去事半可以功倍,那你现在就要做好事倍才能功半的打算,把作品写好,写得更好。从这个意义上,这可能不是作家的好时代,却可能是真正的文学的好时代。
阿伦:创作是很辛苦的事情,这些年来,当遇到写不下去的时候,您是否想过放弃?
徐则臣:从大一开始写小说到现在,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我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我相信所有写不下去的地方迟早都会写下去。
三、一个人的战斗
阿伦:您结婚了吗?
徐则臣:结婚了,孩子现在已经四岁半了。
阿伦:除了写作之外,平时您还有哪些兴趣爱好?
徐则臣:读书、带孩子、练书法。我练书法练了很多年,从小开始,大学时候差点念了美术系的书法专业。
阿伦:在北京这么多年,您对现在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感到满意吗?
徐则臣:稍微比我理想中的要忙一点。不过工作与文学和我的写作相关,忙一点也能忍受。还是比较满意的。
阿伦:我周围的很多人都讲,将来年龄大了告老还乡,您是否会一直在北京生活?
徐则臣:北京这地方适合精神上尚未足够强大,又能不断汲取营养的年轻人。它能给你提供很多机会。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机会,而是实实在在能让你的思想和艺术有所增益的那种机会。当你到了一定年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艺术的判断、对自身能力定位都比较成熟了,精神也足够强大,外力、环境等固然还有帮助,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你也知道,雾霾之后,此地越来越不宜人居,但我工作和家庭都在这里,安定时养家糊口尚勉为其难,要动荡起来就得捉襟见肘了,待我忍到可以告老还乡的那一天吧。
阿伦:说到荣誉和奖项,您是老舍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长篇小说获奖者,又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和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重要奖项。现在的文学奖比较多,有些奖项似乎也有一些争议,您怎么看待文学奖?您在乎这个吗?
徐则臣:如果奖项和作家之间能够相互给予对方以尊严,文学奖多多益善。写作是一个人的战斗,是你一个人在旷野里行走,你会本能地希望有人给予你呼应,褒奖鼓励固然更好,批评也会让你温暖,文学奖即是呼应之一。尤其它经常还附带一定物质上的奖励,纾解你的生活之忧,那我觉得越多越好。文学见仁见智,每个奖都应该有不同的声音,关键是争议处在哪里:在该在的地方,那无妨;争议在了非文学处,那就是问题了。
阿伦:有一种作家,他们把一辈子的才华都浓缩在一部作品里,其后再难以超越这一部作品,像烟花瞬间绽放。还有一种作家,是细水长流型。您觉得自己是哪类作家?
徐则臣: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写经历的,一种是写经验的。写经历的就是我有什么东西,我就写什么。我把我所感受到的、经历过的东西,最精华的那一部分全部写出来。写完就没了,再写就只能重复。另一种作家是写经验。经验是个更宽阔的词,你个人经历所生发的经验,你“同化”过来的别人的经验,相当于把第二手、第三手资料转化成了第一手。你具备了这个能力,你的写作就可以持续地进行下去。这大概就是你说的细水长流型。我算后一种,我的每部作品只动用一部分经验。
阿伦:您认为您现在的年龄,是创作的最好的时候吗?
徐则臣:应该是。身体条件,经验、阅历、思考力、激情、勇气、抱负,这些都在。作家有点奇怪,可能错过了某个时候,你的才华就施展不出来了。所谓的江郎才尽,不是说你的才华真的没有了,而是让你的写作得以顺利运行的某一种或几种要素消失了。比如,写大部头小说,一般都在相对年轻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老了,你的认识更深刻了,占有的材料更多了,问题的把握也更全面了,但反而写不了长东西。体能跟不上了,担心言不及义了,勇气就会消失,想到要写一个五十万字的东西,自己先怯了。反而年轻时的无知无畏,让你成了事。
阿伦: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真是让人眼花缭乱。有人说,如今的现实比小说还要精彩。身为作家,面对那些纷繁复杂的新闻报道或者社会事件,您是什么样的感受?
徐则臣:小说为什么要跟现实比精彩?小说要做的是现实的精彩背后的事。你要非得用小说跟现实赛跑,曹雪芹和托尔斯泰拉过来也跟不上。但毋庸置疑,小说跟现实息息相关,作家回避不掉。社会复杂了,个人经验也会跟着丰富,这是好事。但同时,如果现实高度复杂,复杂到我们来不及从容地消化,那也是个问题,你的写作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这个时候,尤其需要我们作家变得有脑子,你要在纷繁复杂的现实背后,寻找到一个个艺术的洞见。
阿伦:有些现实比虚构还要让人揪心,写作中,您如何处理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关系?
徐则臣:现实肯定非常复杂,中国的现实尤其复杂,看起来一些偶发事件,一头扎进去你会发现,它其实是一个系统性的、结构性的问题,牵一发必要动全身。我忠于我对现实的感受与见识,我同样坚守我虚构的技艺,我会尽我所能,让它们在我作品该在的位置上。
阿伦:谢谢您向我们敞开心扉,聊了这么多。最后想问问,现在您在写什么?对于未来的创作和生活,您有什么打算?
徐则臣:正在写一个十来万字的小长篇,下半年应该能出来。本不在这几年的写作计划里,一个偶然的机会,起承转合的问题解决了,它提前熟了,那好,有花堪折直须折。所以你看,打算是没用的,就说希望吧。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走读和写作,下一个小说要动用的资料太多,已经读了两年的书,实地走访也多次,但距可以踏实地坐下来写,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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