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路消失在落日的倩影里,新生的人啼鸣在陌生的怀抱中。斑驳的记忆偶尔提醒我把逝去的琐碎想起,抑或终于忘记。于是我拾起那些仍未泯灭的残骸,慢慢地雕刻出自己的美丽……
你从镇上遥望我的距离,即为迎着朝阳的方向穿过春季滴水的楼檐,穿过夏季苍翠的树林,穿过秋季金黄的稻田,穿过冬季厚厚的白雪,然后一脚向我迈过来,就能饮到一片全新的春的气息。很明显,我在小镇与乡村的双面背景中游走,在高楼与平地的视觉变更中徘徊。所以如果我去寻觅你的踪迹,我会戴着手套托起新鲜的雪球,弯下身子捡起飘落的树叶,撑开花伞挡住挥洒的大雨,折下柳条拧成响亮的口哨,然后看见霓虹下透明的你正在思索着手心里那片斑驳枯叶的由来。你知道吗,那是下一个季节里你我重逢的信物。
你是第二个我,我是第二个你。我不晓得你在小镇上留下过多少身影,凝视过多少天空;你也不会清晰我在乡野里点染了多少彩虹,吹走了多少蒲公英。只不过每次相约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一直形影不离,而生活,也是完美互补的日记。也许每个人都和你我一样同步着生活的多重交替,偶尔停驻看看小楼下的车水,偶尔悠闲躺在幽幽的林荫。但是在我的身上,却无可避免地让你成为第二人称,而你的生活,注定是我一生的追求。乡野的我,小镇的你。
户口本上规定我在九二年出生。九二年?九二年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是不是九二年的产物值得质疑。当第一声啼哭回荡在脑海,我就被一双粗糙的大手吓得没有了第二声的承接。我本想梳着两条小辫子闪亮登场,结果刚从温热的世界掉落时,一个老太婆端起我就兴奋地大喊:
“呀,是个男孩!”
于是我的一条辫子迅速地缩回了头里,另一条辫子跑到了两条小腿中间变成一根棍儿。别的小孩子为什么生下来就哭我不清楚,但我的眼泪,全是这个老太婆的错——她打碎了我想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老太婆眯着眼睛说:
“二孙子,我是你奶奶!”
我微弱地瞥见躺在墙边那个对我目不转睛的女人,凌乱头发后苍白的面孔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悸动。她的眼睛还残留着珠子般的雨水,嘴角却扬起夸张的弧度。我也想回她一个同样的弧度,却把小嘴撅在了相反的方向,抱着我的老太婆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
“别哭了,二孙子,那个是你的妈妈。”
妈妈,难道我的笑像哭一样吗?
霜打的十月份的天气里,世界从此多了我的呼吸,有点细弱,有点温热,有点让我不知所措。我在妈妈的怀抱里,慢慢张开胆小的眼睛,看着雾蒙蒙的玻璃窗上,一闪一闪地跳出水气氤氲的星星,偶尔还能照出妈妈安逸的神情。
我的第一件衣服是一块红布,穿起来春光乍泄般连上半身都没遮住。当粼粼的波圈夜以继日地荡漾在棉被上,我才知道我的那根小棍儿竟然是一支画笔,画着一个女人一盆又一盆手与水的辛劳。她继续洗着,我继续画着。
我原想一张嘴就咬住金汤匙,定睛一看,是银的,白白的,闪着光。我刚想做一个小小的叹息状,老太婆又张开了嘴:
“一把铁汤匙比一双筷子都贵,以后用这个给孩子喂水吧,别弄脏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三种金属:金、银、铁,盛着一样的分量,却有不一样的底气。而这把勺子最终让我清楚了我的背景:
乡野的孩子,平凡的家庭,改变命运的一生使命,站在阳光下,没有背景,只有背影。
孩子是恶魔般的天使,眼泪和笑容都是必杀技。你并不知道我的微笑是在告诫你对我好点,你也不知道我的泪水是因为能折磨你而暗自得意。我在妈妈的怀里正思索着人生大事,结果一群男女老少一起涌上来把我当做面团一样在我嫩嫩的皮肤上揉来揉去,然后眼睛闪着绿光说:
“真滑啊!”
我撑起微笑,想脱离魔掌,结果他们却不明我的深意,几十双手黑压压地向我盖来,最后横空劈出一个老太婆,拿着我的小棍儿抖来抖去,然后嬉皮笑脸地对我讲:
“以后用这玩意儿再娶个媳妇!”
我终于洒泪了,恶魔天使般的孩子,终归敌不过天使恶魔一样的大人,而能折磨的只有自己的妈妈。拽我小辫子的那个老太婆从兜里拿出一分钱在我面前晃了晃说:
“来,舅奶手里有钱,孩儿你要不要?”
我转过头去,一分钱,把我当小孩呢!我知道你兜里有个五分的,我要那个。
她叫了半天,我也没理她,我等着她用更沉的硬币换我的童颜一笑。终于等到她把手放进了兜里,我的耳朵尖尖地竖起,又等着另一枚硬币发出更清脆的声音,结果我听见:
“我外孙子不贪心,真好,舅奶下次来给你拿个五分钱的钢镚儿买冰糕。”
我转过头去,竟看见她手上连原来的一分钱也收了回去。所谓的舅奶,你要不要这么狠,你不但让我眼巴巴地遥望躺在你兜里的那五分钱,你还让我亏损了一分钱,我可不想要你华而不实的赞美啊!
九二年,我的第一年,我破碎了很多娘胎内外筹划的美梦,却也喜欢上那些喧嚣在我左右的大人。我忍受着他们一天一天单调的戏法,慢慢地看着自己的皮肤被他们的双手染黑,痛并快乐着;他们惊喜于我一天一天的变化,而我最终卖萌般地抢走他们身上一枚又一枚的硬币,偶尔还有红红绿绿的纸贴儿,画着小人,写着符号。我想他们是快乐并痛着吧!可刚刚霸占的宝藏却总是消失在回头的一刹那,再回首只剩下妈妈在我身后不停地收拾着我制造的具象残局,还有刚刚素描过的抽象大作。原来是她把我赚的血汗钱当成了她为我洗屁股的酬劳,唉,女人总是眼红男人的私房钱。
九二年,我终于分清楚妈妈和奶奶的区别不只是年龄,爸爸和爷爷的区别不只是姓名。爸爸的哥哥的儿子的妈妈是我的伯母,爷爷的另一个孙子是我的哥哥,比我早六年出生,却和我地位相平。他拉着我的手叫我弟弟,然后一口吞掉了我的小奶豆。奶奶说我是猫脸儿,说他是狗脸儿,我虽没见过猫狗为何物,但我相信狗这种生物很喜欢抢猫咪的食物。我常常厌烦屋里只有这么大,为什么他们还不走,也常常疑惑明明窗外不及屋里大,为什么他们走出去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伯父在我的脸上沾了一嘴又一嘴的口水,却没给我买过一个冰棍儿。妈妈,给我洗脸吧,伯父的口水味道确实不敢恭维!
九二年,我在新的一天里忘记昨日的野心,然后慢慢回归到正常的成长,慢慢地记住围绕在身边的每一个亲人。爸爸,短短的胡须,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每天回家咬我的手,用胡须蹭我的脚丫;妈妈,陪伴我最多的人,我在她的眼睛里确认了自己的模样——不折不扣的小帅哥一名。我趴在桌子中间,瞪着像爸爸一样大大的双眼,妈妈蹲在桌子底下握住黑黄的支架,然后我面前的人额头一闪,我就拥有了我的第一张照片。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彩色卡片上,我看见了我刚刚冒出的浅浅的头发,流着口水的嘴巴和黑色的双眼。只是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一双眼睛,紧紧地斜视着桌面上的动静。
九二年,我精力旺盛,非要在妈妈的怀里被轻轻摇晃才肯睡下,然后妈妈挪一下身子,我就会哭起来。所以她一直在一个地方像木桩一样固定着,直到屁股上长出了两个茧,疼得再也坐不下来,就站着抱起了我。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一个梳着小辫子的男孩在屏幕里反复教着大家打降虫十九掌,每天许多人早早地围到我家等着掌声呼哈,然后一起跑去厕所,生怕错过一点剧情。直到电视走台,来的人回去了,散了,我还是睁着眼睛感受着妈妈摆动的频率,稍有不对,我就延续着电视机走台的声音,划破这个安逸的夜色。三个月后,我决定饶了好久没有洗脸的妈妈,终于主动地在一堆棉花里睡着了。
九二年,我第一次看见了你,另一个我。我在我们熟悉的路上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你,然后看见了挂满窗户的高楼,看见了摆满食品的商店,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花花绿绿的纸票游来游去,看见一碗碗面条钻出来缕缕热气,我仿佛已闻到,沁人心脾,垂涎欲滴。你在妈妈的怀抱里高兴地举着我的第一件玩具,然后送给了我;你大口地咬着长长的水果糖,然后甜坏了我;你望着那些人骄傲地挑起筷子,却惹得我流下一堆口水;你转了一圈又一圈的小脑袋,然后我发现我喜爱这个有高楼的地方,有奶糖的地方。可是那次妈妈却径直地走进了医院,然后细长的针头扎在你身,痛在我心。原来越是缱绻,就越是危险,于是对你,我再不敢冒犯。
九二年,我一直在倾听。我听到爸爸叫我杨星宇,说我将来扬名于星空宇宙;我听到奶奶说要我将来当大官,光宗耀祖,扬名立万;我听到爷爷说让我长大不要像哥哥一样淘气,到处爬墙刨坑,然后伯母就跟爷爷吵了起来;我听到伯父正在我的脸上发出咝咝的吻声;我听到哥哥咬奶豆的干脆声;我听到伯母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妈妈,却又听见别人夸我继承了爸爸的英俊。最后妈妈从人群里挤出来说:
“该吃奶了!”
“该睡觉了!”
你们说,我也说。我听到了你们的表面,你们却听不到我的内心。
九二年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出生,我却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冬天里无所事事的他们的唯一乐趣。与我同一年出生的,还有一个真的实现了做女孩梦的小男孩,虽然她的奶奶总是对我的奶奶说:
“看你有两个孙子,我们家这媳妇生了两个赔钱货,我都没脸说!”
我奶奶就说:
“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然后我奶奶回头跟别人说:
“李老太婆儿媳妇真没用,生了两个丫头,差点没把二丫头给出去,现在这算是留下来了。看我命好啊,大儿子二儿子一家一个小子,两个孙子抱得我腰疼。”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处值得奶奶这般高兴,但我相信,我是长着棍儿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丢了棍儿的男孩。她站在我面前对着我的棍儿使劲地抓了一把,原来可恶的不只是老太婆,这个胖子更是青出于蓝地露出了邪恶的笑容。更可怕的是她常常被她的奶奶抱进我的领域,然后我奶奶跟着说:
“跟你小姐姐一起玩。”
她叫李月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跟我的名字有什么组成上的异同,但我确信名字这个东西肯定有决定性别的作用。于是我就想以后我要把她的名字偷来,然后当个会眨眼睛的女孩。当我正在暗暗得意如火如荼地计划时,她一巴掌又拍了过来,我的小屁股顿时羞红了脸。
“奶奶,我不想跟她玩!”
“看这一对金童玉女,玩得多好!”
“以后我抢走你的名字,你就没人要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一天一天地硬朗起来,就开始期待着到外面走走,当然不是用我的脚,因为我怕脏,更怕妈妈把我泡在盆子里当成衣服搓来搓去,昨天洗澡她硬是把我搓出泡泡来。
上一次与风和日丽的接触还是在痛苦的秋风里我忍着眼泪承受一根针头之痛之时,可是现在是个冬天,隔着窗户的不仅是世界,还有严寒。大我七个月的月明可以天天触摸明月,我却矮小地停留在温室中,看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慢慢地走远。妈妈抱着我坐在窗户下,顺手抹掉了玻璃上的霜花,一股清澈的阳光突然像水流一样淡淡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看见院子里铺满了白色的雪,几只老母鸡慌张地跑过。土墙外的小房子不停地从烟囱里飘出白烟,像雪一样,却好似比雪更沉重。墙边的树枝上蹲着几只小鸟,相互咬着羽毛,咬着咬着,就滚到了雪堆里,小巧的流线型浓缩成几只不停眨巴的黑眼,就像它们从窗外看到的我一样简单。一片白的世界,慢慢黑了,黑了,最后连雪花也淹没在夜色里,随着我疲惫的双眼一同锁在了妈妈的怀中。青花瓷碗好像又注满了橙黄的茶水,银色的黑白电视好像又伸出了长长的天线,我眩晕在迷离的灯光里,在襁褓的包围中温暖地渗出一丝细汗,然后突然想念好久不见的月明。
她真的是很久没来抢我的玩具了,无声无息下,我竟然忘记了她欺负我的疼痛,心里想的全是她不曾让我孤独的陪伴。那个男女同体的肥肥,不是只存在于我的梦中吧?可是期待的相逢,也许真的要下一次的阳光明媚,开花暖春。月明,你与我到底有几步的距离呢?我已经知道一个世界不止是窗外的视野,但我确定,你就在窗外的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里,看着你自己的心情。
我又有点想哥哥,是不是我没有奶豆了他也不再来了?我不奢望他能跟我找到共同的玩物,只想让他坐在我旁边让我有份特殊的快乐可以仰望。或者他也可以在日出的时候来看我一眼,然后我凝视他远走的背影,回味到日落,再沉淀成一个守候夜晚的梦。
可是,我还是让时间风化了他曾印在我脑海的形状,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影子,扁扁地躺在九二年的尾巴里,抓也抓不住。妈妈擦掉我头上的汗水,我翻了个身,盖上了被褥,遮住了手足。
好像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外面告诉我已是一个午后。我揉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墙壁上挂着许多花花绿绿的图画,肉香卷着油香咬住了我小小的鼻子,我想爬过去却一头扎进了软软的面盆中。当我看见爸爸妈妈大笑着电视上跳来跳去的男女;当我看见爸爸妈妈眯着眼睛叼走筷头上的肉丝;当我看见爸爸妈妈围着桌子捏着滑溜溜的饺子;当我看见爸爸妈妈熄灭了灯,然后在被窝里温馨地回忆着这一年的所失所得,我就有种小小的感动。
然后隆隆的炮响一次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了一下睡得正香的妈妈,终于忍住了哭声。妈妈,做个好梦!我拽过棉被捂住了耳朵,好像这一刻,世界上只有我。
也许明天,我就能吃到咸咸的鱼肉,不再喝甜甜的奶水;
也许明天,我就能见到想见的人,跟她说一声新年快乐;
也许明天,我就能站在院子,任脚下的白雪里开出明媚的花朵;
也许明天,我就能在爸爸妈妈的微笑里哼唱一首期待春天的小歌。
然后我就看见春天真的来了,我真的会走了,我在一片花草的拥簇里慢慢地浮游,却感觉到了熟悉的凉意。那个夜晚,我还是没有让妈妈睡得完整,我又把梦里水乡画在现实的世界,连妈妈的衣服都被淹湿了。
新的一天,来了。新的一年,也来了。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我却习惯了昨日的陌生。我在爸爸的怀里看着妈妈舞着滚滚的炉火;我在妈妈的怀里看着爸爸掀开热气腾腾的铁锅。我在爸爸的肩膀看着妈妈拧干我的尿布;我在妈妈的肩膀看着爸爸拎走那一桶香香的泡沫。然后妈妈捏着我的鼻子说:
“你个小水管,总是偷偷摸摸给我找活做……哎呀,又尿了!”
其实新生的喜悦,不只是爸爸妈妈会有,我也同样期待着每一次好奇带来的渴望。我望着妈妈的脸颊,望着爸爸的胡渣,我感受到我想要的性格,正在滋芽。我已失去了来时的淘气,慢慢回归到零记忆的累积,而成果就是我转过身微笑地点头:
“终于看见你了,大哥,我想要你背着我。”
“终于看见你了,月明,我等了你整整一个冬。”
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我的爱,
我在墙角埋下属于我的未来。
那里荒草丛生,野芳摇摆,
我站在晴天里,凝望着阴霾。
有路人寻花问柳,朝露尽采,
有路人笑容满面,骨瘦如柴;
有路人卑躬屈膝,死性不改,
有路人怜香惜玉,同我等待。
我期盼云过雨落,张灯结彩,
我遗憾树大招风,花叶残败;
我欣喜枯木逢春,穿破暮霭,
我叹息入土为安,魂归仙牌。
有一天我会看见我的爱,
那是个天使一样的女孩;
我告诉她我曾在某个荒凉的角落,
种下了属于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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