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施主,你这又是何苦?”
魁都京郊,法华寺内,大雄宝殿中,庄严佛像前,但见一人,面色暮沉,心灰意冷,虔诚地跪在法华主持空色大师的面前。
“大师,你可知晓,人,是会死的。”
空色大师轻轻拨动着手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是人,当然会死。”
“我已经死了。”
空色大师微微一笑:“那难道跟老衲说话的,是一具尸体吗?”
“死也有很多种。身死是一种死,心死也是一种死。”
“那公孙施主又是哪一种死呢?”
“大师想听故事吗?”
空色大师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洗耳恭听。”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我公孙一龙还尚未登基,只不过是北朝太子。
那时候,北朝的都城还在留都。
那时候,离亭曲府也还在。
那时候,曲府里那个我喜欢的姑娘,也还在。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曲玲珑。
她的眼里有星星,她的嘴角是明月。
每次看到她,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光芒。
我与她,自小便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她总唤我“龙哥哥”,我喜欢叫她“珑儿”。
她常说,她是江湖儿女。
所以啊,我堂堂太子储君,只好纡尊降贵,陪她去闯荡江湖。
除此之外,还有我的好兄弟,她的兄长曲和寡。
自此以后,江湖上便开始流传着我们“北辰三侠”的传说。
不过,总是坏的多过好的。
哼哼,与其说是行侠仗义,不如说是到处闯祸。
人家比武切磋,她硬说是谋财害命,要打抱不平。
姑娘家害羞,欲迎还拒,她却把人家姑娘的丈夫毒打一顿,说他非礼耍流氓。
这样的乌龙数不胜数。到头来,都是我调动当地官府力量擦的屁股。
本想着,她最多也就这样,等过完女侠的瘾,就愿意乖乖回去了。
谁知道,我们却遇到了“玄风三隐”。
“他们绝对不是好人。”
那天在酒楼上第一次看到他们,珑儿就下了这样的定论。
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可我却惊奇地发现,她眼中的星光,嘴角的月光,都莫名地黯淡了下来,好像她的生命中飘来了一片云,遮盖住了整片夜空。
而这片云,便是“玄风三隐”之首,后来名动武林的剑中之最,玄剑七星吴沁锋。
一个不留神,珑儿就已经溜到了那三人的桌前,放话道:“你们三个,一看就不是好人!”
然后,威风十足地拍了一下桌子,却把手掌拍得生疼。
我知道珑儿的个性,她一向好面子,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刚刚放了狠话,现在决不能漏气!
我看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强忍着手上的疼,瞪着一双大眼睛,强行装出恶狠狠的模样,盯着这三个人。
说是盯着这三个人,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她的目光主要聚焦在了吴沁锋的身上。
吴沁锋的眉毛都没抬一下,抿了一口酒之后,冷冰冰地问道:“姑娘,说话要讲证据。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好人?”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珑儿胡闹,吴沁锋竟然愿意搭理,倒也是个奇才了。
珑儿本就是无理取闹,惹是生非,哪里来的证据?看到他们面前摆了酒,便信口胡诌道:“你们喝酒,便不是好人。”
吴沁锋轻哼一声:“这里是酒楼,来这里的人,谁不喝酒?莫非这酒楼里的人,都不是好人?”
与吴沁锋同行的两人与曲和寡都默默捂起了嘴,憋着笑。
珑儿见被吴沁锋怼得下不来台,心中一急,脚一跺,指着桌上吴沁锋的佩剑说道:“那你还带着剑呢!喝酒又带剑,不是流氓就是……”
珑儿说话卡到了一半,我知道,她一定想找个押韵的字,却一时想不到。
最有意思的是,吴沁锋竟然还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就是什么?”
“就是……”
珑儿话才说到一半,便出其不意,伸手去夺吴沁锋的剑。
那吴沁锋内外兼修,又岂是易与之辈。珑儿才刚刚摸到他的剑鞘,他已经拽住了剑穗,拔出了剑,手上一转,剑已经架在了珑儿的脖子上。
我一见情况不妙,连忙挥掌横劈,亦被他的剑指格挡住了。
珑儿趁着吴沁锋一瞬分神,一猫腰,避开了剑锋。同一时间,珑儿一脚飞踢过去,竟是一招曲家腿法中的“折桂令”。
看到这一招,我不禁愣在了原地。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我心里顿时有了一个答案。
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啊!好痛啊!”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吴沁锋已然用剑柄在珑儿的脚踝上一绊,摔了珑儿一个四脚朝天。
“玄风三隐”另外两人,以及曲和寡都再也忍不住,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唯独我笑不出来。
无论是那片云,还是那招“折桂令”,都让我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所以不久之后,我便央求父皇,为我提亲。
父皇一直希望可以建立起庙堂与江湖之间的桥梁,而离亭曲府位列诗词曲赋四脉之一,在北朝,甚至在整个中原武林的影响力,都是举重若轻。故而,与离亭曲府联姻,父皇倒也喜闻乐见。
然而,就在我兴高采烈地来到曲府,迫不及待想要告诉珑儿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曲府的人却说,珑儿离家出走了。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与吴沁锋隐居山林,远遁江湖了。
而更可怕的是,她已经怀上了吴沁锋的孩子。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九天之上一道雷。
我歇斯底里地抓着珑儿的肩膀,不停地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相对于我的激动,珑儿却异常冷静,坚定地回答了我八个字:江湖儿女,敢爱敢恨。
听到这八个字,我顿时两眼放空,仿佛整个人的魂都丢了一样。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生米煮成熟饭,来拒绝这桩婚事。
能想到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反抗,她的确是敢爱敢恨,非同一般的烈性奇女子。
其实我早该明白的。
她常说,她是江湖儿女。
所谓江湖儿女,自然不受礼教所限,不可常理度之。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直至听到那句话,我才恍然大悟,我还不够了解她。
但是,这都有什么办法呢?
至少有一点,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清楚。
那就是,我爱的正是这样的她。
一个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即便如此,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回到留都,请求父皇收回婚约。
谁知道,父皇却勃然大怒。他说婚约已经昭告四海,皇家的颜面与尊严,不可有损。
他要我恰当处理此事,不然他会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
我心头一颤。我明白父皇的意思,只要他想,曲府就可以在一夜之间从北朝的国土上消失。
我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实际上,吴沁锋的师门也渴望着他回归,因为吴沁锋正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佳人选。
故而,我联络上了“玄风三隐”中的另外一位。我要他假传消息,伪造书信,就说师门有变,骗吴沁锋回归。
在吴沁锋离开之后,我又找上了珑儿,劝她放手,忘了吴沁锋。
因为如果吴沁锋要接任掌门,他就必须绝情弃爱。
珑儿听闻,大惊失色,吵着闹着要去找他。
我拦住了她,告诉她,你去了,也只会成为累赘,成为他继任掌门的障碍。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甘愿抛下师门,抛下责任,与我归隐山林,这就证明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啊……”
珑儿哭得越来越凶,声音却越来越弱。
我实在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立马告诉她真相。
可是我不能!
正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明白,我必须狠下心!
我告诉她,如果你足够爱他,就应该放手成全他,而不是用爱情绑架他。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深深地扎到了珑儿的心里,也都深深地扎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话终于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无助地躲到我的怀里,哭着问我:“龙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看着怀里梨花带雨的她,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先让她写下了绝情书,替她送往了吴沁锋的师门,让吴沁锋彻底死了心。
紧接着我告诉她,现在履行婚约,嫁给我才是最好的办法。
首先,只要履行婚约,父皇便不会为难曲府。
其次,如今你未婚先孕,为礼教世俗所不容,就算现在躲得了一时,未来孩子生下来,你又如何藏得住?就算你不在乎,又怎能让曲府蒙羞?未来这个孩子长大,又要蒙受多少冷眼与不公?只要嫁给我,便可以掩盖这一切,我会把你们的孩子当做我的亲生孩子的。你们的爱情已经保不住了,但至少这样做,还能保全你和他的孩子。
珑儿明白,我说的都是对的。
她也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她摸了摸眼泪,定了定心神,然后用一种极其浑浊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我。
曾经,她的眼里有星光。
吴沁锋的出现,像一朵云,遮住了星光。
如今,这片云飘走了,星光却也消失不见了。
沉吟良久,她终于说道:“我说过,我是江湖儿女,敢爱敢恨。没想到到头来,我虽然爱上了爱情,却还是嫁给了婚姻。”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竟隐隐刺痛。
她接着说道:“不过我相信,我爱对了人,也嫁对了人。”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立时涌起一股暖意。
我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我不停地告诉她,我会用我的一生,宠爱你,照顾你,保护你。
后来,珑儿顺利诞下一子。父皇欣喜若狂,亲自为之赐名——雍。珑儿为他取了字——思沁。
看到这两个字我便明白,虽然我得到了她的人,我却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再后来,北朝迁都,父皇驾崩,我继承大统。
原本一切相安,谁知道不久之前,留都的离亭曲府却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无一人生还。珑儿听闻消息之后,整日以泪洗面,竟然病从悲中来,从此卧床不起。
我不知寻了多少太医,名医,来为她诊断治疗,结果竟都是毫无起色。
就在昨天,珑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郁郁而终。
千古帝王,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后宫三千?
可我,却偏偏独独爱她一个。
她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雍儿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便将皇位传给了他。
从此以后,惟愿青灯古佛相伴。
“大师,佛法无边,能否引渡我这尘世一缕孤魂?”
空色大师听完了公孙一龙的整个故事,轻轻一叹,说道:“哎,神通不敌业力。佛法纵然无边,终究难脱因果。所以,渡人的,从来不是佛法,而是人自己。公孙施主,逃避与放下,终究不是一回事。如果你只是想逃避七情六欲,法华寺亦在红尘之中,难以为你提供庇护之所。但若是你想自悟自渡,老衲相信,佛法可以帮助到你。”
公孙一龙听完此言,眼前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他双手合十,念道:“爱河千尺浪,苦海万重波。难免轮回苦,惟心悟弥陀。”
空色大师拨动着手中一百零八菩提子,微微一笑:“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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