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好友老白在埃及卖中国手机。)
文/王新
怎样才能把中国手机卖给“法老”?第二,你要有一个和“法老”一样长的下巴。第一,你要理解“法老”的生活,和他做朋友。
1.
清晨,老白位于成都南郊的新家。一团团热腾腾的紫薯泥搭乘新鲜的薄荷叶子在白瓷盘里泛舟,老白切下一块牛油果,塞进送来热牛奶的雨珈的嘴里。
“我觉得杀手是那个下巴长长的哥哥。”我和老白是在大学学生会宣传部认识的,这是宣传部玩桌游时某个呆萌学妹对于老白的描述,一针见血。他不爱笑,即使笑起来也很腼腆,兴许是怕笑过头了下巴要戳到自己胸口。设计海报、新年贺卡、晚会背景板,老白和我经常坐在学生会办公室冰冷的地板上享受冥思苦想的折磨以及灵光一现的快感。七年不见,等待我的并不是热情的拥抱、激动的言语,而是新换的干净被褥,沏好的茶,以及关于房间的灯、洗发液和护发素的位置等等事无巨细的讲解。
毕业后逐梦,他成了一名广告人。为了获得更大的施展拳脚的空间,一年前他去了开罗,成为中国某品牌手机埃及分公司营销经理。
2.
细软的白色沙滩,高大的椰子树,被风舔掉了鼻子的斯芬克斯,尼罗河少女头巾与面纱间剪水的双瞳。不止于此,埃及还有少个车门照样上路的汽车,墙根下呆坐一天的少年,到站只减速不停车的公交车,以及像中国三甲医院一般拥挤但不兴排队只靠蛮力往前挤的移民局。
用“不靠谱”来形容开罗的出租车司机,是对“不靠谱”这三个字的恶意中伤。有一次,老白打车去机场,司机爽快地答应打表。老白瞥了眼计价器,是蓝绿色的,不容易作弊的一种,暗自高兴,省了一场斗智斗勇。
“刚才你为什么要拐弯?!去机场应该直行!”
“那边要堵车!”
“你胡说!你走这边怎么到机场?!”
“没问题!”
老白这才注意观察计价器,不禁一惊,这他妈跟录像快进一样。
到了机场,原本50块埃币(1人民币约合1.2埃币)的路程跑出了120块。老白没有付钱,而是叫来等在那儿的埃及同事帮忙理论。双方从心平气和谈到剑拔弩张,最终招来了附近的警察。司机见警察来了,接过老白递过来的60埃币,悻悻地走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尚未形成对“不靠谱”三个字的中伤。
第二天一早,一阵急促的敲门。那个司机竟然找上门来要钱。他冲进老白和几个中国人合租的房间,嚷嚷了半天见拿不到钱,抓起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就要走。四个中国人把他围住,要他交出手机,他以恶狠狠的表情和噼里啪啦的阿语负隅顽抗。最后,老白说大不了给你补个差价,再给你60。司机夺过老白递出的一百块,也没找钱,扔下手机走了。这时,有个中国同事进屋来,“我刚在外面已经给过100了!”老白赶紧追出去,顺着小街望去,司机早就没了人影,只有炽热的朝阳射进眼里,老白感觉两眼一抹黑。
“当时真是两眼一抹黑”,老白点燃一支烟,“跟国内太不一样了,很多在中国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在那边根本是扯淡。”
比如,往墙上装广告灯箱,用生锈的钉子先不论,找了十几家施工队,没人知道什么是水平尺,平不平全靠眼睛瞄。约客户开会,如果三点开始,那至少得通知一点到,这样两点才陆续有人来。找厂家订制东西,你问“后天能做好吗”,如果对方说“估计可以”,那后天肯定没戏。等你后天打电话过去,对方会告诉你“不好意思,我姨父过世了”或者“我得了一场急病”,借口满天飞。
很多中国同事都喜欢在公寓里骂埃及人又蠢又懒,相互交流白天遇到的“奇葩”,然后勾肩搭背地哈哈大笑。这种时候,老白却习惯退到阳台上,默默点上一支烟。
3.
“不要这样的,我不快乐。他们说我很坏。上班是为了快乐。我(在这里)像牢房!”
会议室里,一名身着黑底绿纹长袍身材微胖的埃及女孩声泪俱下,对面坐着疲惫不堪的老白。女孩叫Mona,刚大学毕业,曾在北京语言大学留学8个月,有个中文名字,叫“穆格格”。穆格格脑筋不大灵活,是被别的部门踢皮球踢来的,已到了被辞退的边缘。接纳穆格格,老白本以为是件善事,没想到也是件麻烦事。因为穆格格完全不懂营销,加上老白太忙没时间教她,无所事事的穆格格找不到成就感,而且部门里的埃及人也不待见她,穆格格感到被孤立,度日如年。
“你不要哭了。”
“我不要这样,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我不要留在营销部,我不快乐。”
老白应付业务上的事已是疲于奔命,现在还不得不三天两头给这个小丫头做心理建设。他索性掏出手机,打开给人事经理的邮件,刚点了几个字,一抬头看见穆格格布满血丝的铜铃般的大眼睛,手指又狠狠摁在了退格键上。
“大家还不熟悉你,你也不熟悉大家以及这里的工作。我们都需要时间。”
4.
“你告诉他,那样根本不行!必须按照这种方式来!”老林左手叉腰,右手食指点穴般地在空气中挥舞,翻译像个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胆战心惊地在小本子上飞速记录着,桌子对面坐着这间会议室的主人,老白公司的新客户,他的眼神像一个惶惑的病人,好似在说,大夫,我真的是晚期吗?
从客户公司出来,老林摇了摇头,“真他妈费劲”,然后转身问老白,“吃饭吗?”老白正抚摸着自己的长下巴愣神,没有察觉。“老白!走,吃饭!”“噢,你先去吧,我还好,不饿。”望着老林远去的背影,老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家好歹也是客户”,然后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埃及的当地菜,不管什么都是黑乎乎的,基本分辨不出食材。比如当地人经常吃的早餐,是把蚕豆打成泥然后加醋,“吧唧”一下扣在你盘子里,黑乎乎的,“跟那啥似的。” 老白戏称埃及菜都是些“黑暗料理”。与喜欢中餐或者麦当劳的中国同事不同,老白喜欢吃本地菜,虽然很多“黑暗料理”味道也十分“黑暗”,但老白却乐在其中,他愿意和埃及人混在一起。
老白经常利用周末时间四处转悠,一年时间跑遍了开罗的大街小巷,这些见闻是他设计营销策略的基石。每当看见不上学呆坐在街边的小孩,他都忍不住为这个古老的国家感到忧虑。在埃及,小学实行义务教育,但却有大量的小孩不去上学。老白无力挽救这个国家,也无力阻止自己“狗拿耗子”般的悲伤。
下车的时候,司机竟然找了钱——以没零钱为借口多收几块或十几块钱是埃及出租车司机的拿手好戏。老白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当他扭过身接钱的时候,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有一头黑色卷发的年轻人,并且要了他的电话。“这人后来成了我们公司的“专车”司机”,老白自豪地笑了笑,“并不是所有埃及人都不靠谱。”
5.
穆格格的确不聪明。她有时会两三次打断正在开会的老白,请教诸如“excel怎么求和”之类的问题。所以,当穆格格抱着个本子走向他的时候,老白猜想,“小学生”又被什么简单问题给难住了?
“昨天,我们去供应商那里,我做翻了译,但是,我说,有几个词我不懂。我说,我回去查了肯定告诉你。昨天晚上,我查了。有一个词,对不起,没有。其他词我都查到了,给你看。”
在供应商那里调研,涉及很多专业技术词汇,确实很生僻,没想到小丫头上了心。老白站起身,接过穆格格的小本,上面有些词还写的是拼音。
“好,很好,非常好!”
老白不住地点头,笑出了深深的法令纹。穆格格戴着一张金色头巾,脸笑成了一朵向日葵。第二天,老白叫来了Salma。
Salma不爱穿长袍,而是喜欢穿牛仔裤和慢跑鞋。她在广告公司干过好几年,是老白手下独当一面的干将。听了老白对于穆格格的分析,Salma表示完全同意。
“你可以把她交给我,我需要这样一个细心、诚实的助手。而且,她可以在事务性工作上找到自信心和归属感。”
“好的,就照你的意思办。看你的了。”
在埃及的企业文化里,经理人往往习惯说“我不要听解释”、“必须照我说的做”,Salma头一次从老板口中听到“照你的意思办”,她像个汉子一样用右拳敲了敲自己胸口,“放心吧!”
6.
经理会议。老白最后一个到,其他八个部门的中国经理已经落座,等着老白介绍发布会的筹备情况。老白推开门那一瞬间,突然很想抽支烟,虽然他刚刚抽完。
埃及分公司一拿到手机经营许可,产品上市发布会便被提上日程。发布会是XX手机在埃及市场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事关公司命运。这个重担落到营销经理老白的肩上。同等规模的发布会,准备时间至少三个月,而且是预算和人手都充足的情况下。而老白的团队只有两个月,手下就四五名员工。好在老白有一个给力的团队,大家都愿意跟着老白干出点名堂,就连本是拖油瓶的穆格格,也在Salma手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把大小琐事办得颇为妥贴。老白更是成了工作狂,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饿得不行从会议室溜出来啃一口面包,面包刚塞到嘴里,电话就响了。电话讲到一半,又有下属拿着方案请他过目。方案刚看了一半,会议室又召唤他赶紧回去。
忙,并不是问题。老白担心的,是一颗“定时炸弹”,拆不掉,发布会可能就完了。
“好,下面跟大家讨论一些细节。首先,埃及员工对服装……”说到“服装”二字,老白突然感觉喉咙被电击了一下,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他们不愿意穿T恤,他们想穿正装。”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又不是搞派对,穿什么正装?”
“T恤上印品牌LOGO,这是宣传的一部分啊!”
“这已经是惯例了,咱国内哪家公司不是这样的?”
但是,在埃及人眼里,发布会就相当于一场晚会。所以,当地的发布会也入乡随俗,少不了丰盛的晚宴、精彩的歌舞和各类名流的出席。在这种场合,不管从礼貌还是自尊心的角度,正式的着装被视为是必须的。没有员工愿意穿着T恤去接待盛装出席的政府官员、明星以及客户。特别是女孩,在正式场合露膀子会被人骂成是“Gypsy girl”,因“不检点”而蒙羞。曾有员工私底下表态,如果穿T恤就不去了。
但经理们却对老白的苦口婆心不以为然。他们回顾了越南和新加坡的发布会,同样是在海外,穿T恤完全没出问题。
老白本想强调这是第一次在阿拉伯国家举办发布会,与东南亚情况迥异,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老白只好作罢。经理会最后,老白说,下周召开发布会工作人员大会,请各位经理一定来旁听。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工作人员大会主要是讲解发布会流程,分解任务。其实本不需要各部门经理参加,他们被阿拉伯语熏得昏昏欲睡。直到平地那一声雷。
就好像广场集会惊闻一声枪响,听到“T恤”二字,埃及人顿时哗然一片。会议室里,有人交头接耳,有人高声议论,后排几名年轻人甚至站起来表达抗议。平时趾高气扬的经理们像是被游街的囚徒,目光无处安放。老林坐不住,抢过话筒:“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你们不要把工作当儿戏!”
会议室彻底变成了菜市场。售后部的老葛夺门而去,剩下几位经理望了望老白,老白摊开两手,撇了撇嘴。
双方最终达成一致,工作人员着正装,但颜色必须统一。老白拆弹成功,请手下大吃了一顿。
6.
绚烂的室内烟火表演,新颖的手机功能展示,精彩的歌舞和丰盛的晚宴,再加上开罗副市长等要客的出席,发布会圆满落幕。事后的回访也得分颇高。XX手机在埃及的第一枪,打得很响亮。
两个月前,雨珈去开罗旅游。埃及同事把雨珈团团围住,一个劲儿地夸老白是个好老板。雨珈还受邀参加了当地人的婚礼以及新娘闺密们的狂欢派对。雨珈说,我还以为他孤苦伶仃呢,没想到他那么受爱戴。
一个月前,老白辞职回到成都。员工们给他发邮件,说很想念他。
“为什么辞职?”
“这个就别写吧,你就写我回来和雨珈团聚吧。”
老白是个好人,彻彻底底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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