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
微博上,收到一則來訊,問到:「學長你好,和很好的朋友絕交了,心情非常不爽,從朋友到相互厭惡覺得實在是奇怪,如何調整心態?」
這問題,跟辯論無關,但個人頗有感觸。
周華健有首《言之尚早》,唱的雖是情人,卻未必只能用於情人。
歌詞是粵語,有幾段寫得特別好:
「明晨或者心一軟能讓步,明年或者緊緊擁抱過不到。」
「誰能預早在這一步,敢講以後會很好……不好時辰未到。」
「明晨或者爭執一過更加好,明年或者輕輕一吻也想吐。」
「你暫時無謂過慮,太多的變數。」
是的,人生中,平湖驚濤。沒有什麼東西,是你可以不會失去,或不能失去的。
而「滋味」,大概便是你從失去中,所唯一能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了。
我說的,是惆悵的滋味。
惆悵,是什麼味?
唔,那還真不好形容。
我只能說,當你正口沫橫飛地,跟新朋友分享某件昔日趣事……說著說著,故事裡卻驀然浮出一個身影,讓你心頭一緊。
這時,你嘗到了滋味。
又或著,路過曾經熟悉的舊餐廳……玻璃窗外,你不自覺步伐稍快。
這時,你嘗到了滋味。
亦或者,有些手勾了手的秘密,你再也不用守護……卻也沒有什麼好泄露了。
這些,都是滋味。
惆悵,不是惋惜。不是恨。不是委屈。不是憎。
它不是什麼可以從中獲得教訓的經驗,也不是什麼能分得出對錯的結論。
「嘖,這就是人生。」
思前想後,你嘆口氣。
是啊,人生百味,喜怒哀樂憂驚懼妒恨……唯有空蕩蕩的惆悵,能讓你嘆出這口氣。
而若說,想擺脫?或調適?
其實,做得到。
只要願意去歸因,則再複雜的惆悵,皆能輕易被轉化成簡單的愛恨。
「當年那件事,全怪他不對!」「會搞成這樣,還不是因為那個混蛋忘恩負義!」「沒什麼好說的,我做人一向對得起良心!」「我也有我的苦衷!」
每一次,試著這麼告訴自己,久了,自己就會信。
恨,能讓你感到被凝聚,被充盈。能讓你感到坦然、振奮與覺醒。能讓你理直氣壯地,狠狠啐一口那趣事背後的身影,狠狠瞪一眼那舊餐廳,最後再狠狠地,踩過那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秘密。
過濾、剔除所有模糊的、隱約的滋味後——你的人生,就此鮮明了、清楚了。
但,這樣真的好嗎?
於是,我寫下:「這輩子,你只能活一次,別去調適,每種滋味都試試,才不枉人間一趟。」
老規矩,觀點只寫三分。
图片来自少爷网易博客回覆後,幾則回應,令人眉頭一挑。
「恩斷義絕,山高水長。前程萬里,兩不相干。該淡的就淡,該斷的就斷。絕交要趁早。」
有個小孩,很帥氣的留了言。
如此凌厲,如此決絕,如此堅強,又如此自信……唉,讀到這段不帶絲毫猶豫的青春話語,一時間,竟不免百感交集。
《神雕俠侶》第一回,有段開頭,記憶猶新:
時當南宋理宗年間,地處嘉興南湖。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這一陣歌聲傳入湖邊一個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樹下悄立已久,晚風拂動她杏黃色道袍的下擺,拂動她頸中所插拂塵的萬縷柔絲,心頭思潮起伏,當真亦是「芳心只共絲爭亂」。只聽得歌聲漸漸遠去,唱的是歐陽修另一首「蝶戀花」詞,一陣風吹來,隱隱送來兩句:「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歌聲甫歇,便是一陣格格嬌笑。
那道姑一聲長嘆,提起左手,瞧著染滿了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那又有甚麽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渾不解詞中相思之苦、惆悵之意。」
綜觀全書,李莫愁給我的印象,此處最深。
可不是嗎?
世間,但凡還會「格格嬌笑」的——畢竟,都只是因為掌心還沒染過血啊。
图片来自少爷网易博客「『吃了口屎,感覺嘴巴喉嚨都好難受,咋辦?』『哎呀!別漱口洗嘴啊,人生只能走一遭,任何味道都要好好品嘗啊。』」
有位老兄,表示了他的看法。
看完,一愣。
嗯,我這是該解釋幾句?辯駁幾句?調侃幾句?還是,乾脆不理呢?
不久,另有人提出:
「問,失去朋友的滋味好啥好嘗的?」
至此,我開始有點動搖。
究竟,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表達?還是(抱歉,請容我把疑惑挖深),在語言傳遞的過程中,本就不可能存在一種表達方式,足以躲過所有蓄意的截取、誤讀與類比?
究竟,是理解了觀點,所以提出反駁?
還是,為了便於反駁,所以才用最簡單的方式來理解言語?
究竟,我應該堅持某種美感(並冒著某些風險),將自己的文章,當成一張地圖、一抹勾勒、一錠催化劑,只負責幫助、描摹、加速讀者的思考路徑?
還是,我應該放棄那「郢書燕說」的美麗可能,step by step 的,將推論寫成一篇指南,好讓讀者與結論間,能保持明確、直接的對應?
图片来自少爷网易博客有件事,很殘酷:人與人在智識上,貧富差距拉大的幅度,遠遠高於財富。
懂得「越多」,你就能懂得「更多」。
這其間,不存在什麼累進稅率,不存在任何清寒補助。
而每聽到一句「不懂」……這其中有多痛。
不懂的人,可真是永遠不會懂的啊。
至於那篇「吃屎」的留言,遲疑半晌,我還是寫下回覆:
「嗯,我們的確應該試試榴蓮,試試苦瓜,試試黑咖啡,試試麻辣燙。至於『屎』,請想想……您這個類比的關鍵,真的在於『滋味』嗎?」
終究,少爺沒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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