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云龙地缝入囗,一位苗族老人正在卖猕猴桃。
老人上身穿右衽对襟上衣,下身着藏青色蜡染百褶裙,头上裹着绣花头巾,两眼浑浊,看模样少说也七十多了。
十几个黄褐色的猕猴桃整整齐齐地放在竹篮子里,一旁的老人满脸愁色地盯着它们。
凌晨大峡谷下了一场暴雨,雨水形成大大小小几条瀑布,匹练似地从山顶直冲谷底,白浪四溅,声如奔雷。
大清早的没什么游客,老人还没有卖出哪怕一个猕猴桃。
我们的旅游车差不多最先到达,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加上起得又早,下车时人人一脸倦容,纷纷提腿抬胳膊地活动开来。
老人看到来了一车游客,也开始吆喝:"猕猴桃啊,新鲜猕猴桃!"
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就好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又是晦涩难懂的方言,很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同车的一位上海女人上前询价,谈好价格后买了四个猕猴桃。
老人把钞票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
上海女人在一旁用瓶装矿泉水洗了一个猕猴桃,轻轻用指尖撕开毛绒绒的果皮,浅浅地咬了一口。
"呸,呸,呸!" 上海女人皱着眉,把吃进去的全吐了出来。
老人有些不安,看着眉头紧锁的女人。
上海女人又走到老人篮子前,用夹七夹八的普通话对她说: "侬卖得什么东西,酸死啦!
女人的声音,又尖锐又严厉,老人越发不安,嗫嚅了几次,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阿镭,我们的导游,一个热心肠的年轻人,赶紧上前去劝解。
在阿镭的劝说下,老人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叹了口气,返还给了上海女人。
女人却没有把猕猴桃还给老人。
这时候又来了一车游客,有人朝老人这边走来,看来也想买点猕猴桃。
上海女人一直在老人旁边晃悠,看到有人来,不依不饶地对人说:"不要买啦,酸的啦!"
想买的人来了一拔又走了一拔。女人似乎有些得意,愈发地挺直了腰。
当时我站在不远处,看见老人把手伸进怀里,缓缓地抬起头。
我隐约觉得,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精光闪烁。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老人颤巍巍地朝上海女人走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冲着她嘟哝了几句。
导游阿镭也目睹了这一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
上海女人觉得莫名奇妙,又听不懂老人说什么,还推了老人一把。
老人后退了几步,什么也没说,从地上拎起篮子,佝偻着腰颤巍巍地离开了
我虽然也觉得老人的举止有些奇怪,但很快就被大自然的美景所吸引,将这一切抛在脑后。
雨过天晴的大峡谷,霞光照在一泻千丈的瀑布之上,形成一道道七色彩虹,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美得似乎让人觉得不真实。
一天走完大峡谷,两腿又酸又疼,每走一步都好像在用生命行走。
下午返程,上到车上,揉了揉腿,忽然发现上海女人就坐在我右侧。
她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对。
她不停地揉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自语,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有点癫狂。
阿镭上车后一边介绍恩施的风土人情,一边抽空看上海女人,他的表情异常凝重。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充满了好奇。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镭站在大巴车的门口,向我们讲起了苗蛊的巫术。
传说在远古时代,苗族原本住在黄河边上,为争夺地盘,八十一寨的首领蚩尤与黄帝在涿鹿大战一场,战败后被黄帝所杀,其族人向西迁徙,有一部分来到了莽莽的十万大山之中,也就是现在鄂西南等地。
苗族人最为世人所知的有三样:苗医,苗药和苗蛊。所谓千年苗医,万年苗药,和中西医相比,苗医自成一派,有它独特之处。
而苗蛊,却是苗族最神秘也最邪乎的三大邪术之一。
我忍不住问阿镭:"什么是三大邪术?"
阿镭很耐心地回答:"苗蛊,赶尸和落花洞女。"
正说到这里,右侧的上海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发疯似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还一声声地吼道: "阿拉错了,阿拉错了!"
她双眼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全车人都吓呆了,一边看她,一边看导游阿镭。
阿镭转身和司机小声交流了几句,又转过来对我们说:"我想带这位大姐先下车,但我需要一个人帮忙,你们当中谁愿意?"
我不加思索地举起了手,对这种事,我有超出常人的热情。
车停了,阿镭示意我和他一人拽着上海女人一只胳膊,把她扶下了车。
下车的地方是一处悬崖,血红色的残阳落在崖底,崖底是遮天蔽日的密林。
我问阿镭:"现在我们去哪里?"
阿镭似乎有点无奈,看着痴痴呆呆的上海女人长叹了一囗气,指着远处的密林说:"王哥,今天恐怕要在苗寨过夜了。"
十万大山里的苗寨,想想都刺激。
阿镭看到我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感叹:"王哥,你的心可真大啊!"
在山路边等了十多分钟,远远地来了一辆拖拉机,阿镭和司机师傅讲了地址,又谈好了价钱,三人便上了车。
山路崎岖,颠簸得厉害,司机师傅在前面咿咿呀呀自顾自地唱起山歌,上海女人一个人坐在一侧,双眼依然血红,她倒没哭没喊,只是偶尔嘿嘿嘿地冷笑。
我小声问阿镭:"她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阿镭嘘了一下,示意我噤声,俯在我耳边说:"我们现在就是去找今早的那个老人,只有她才能解她的蛊。"
果然是被人下了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激动得坐立不安。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也到了苗寨外。
夜色笼罩之下,远远望去,我不禁呆住了。
苗寨依山而建,重峦叠嶂,足足有上百户人家。一块块梯田顺着山势直冲云天,河山穿寨而过,正前方是一座巍然屹立的鼓楼,顶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层层支撑而上,让人叹为观止。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暮色时分,已是灯火通明。
阿镭很熟悉苗寨,他扶着上海女人,领着我穿过风雨桥,径自朝一家屋子走去。
这间房屋在寨子里一个偏僻的地方,像所有的苗人房子一样,也没有院子,更没有围墙。
诡异的是,房屋大门的左边不远处,有一座坟,一座孤零零的土坟。
一弯峨眉月,一堆土丘坟。
我内心有些发毛,悄悄拽住阿镭的胳膊,上海女人却无声无息地走到土坟前,垂下头也不知想些什么。
我问阿镭: "把人埋在房屋边,不怕遇到脏东西吗?"
阿镭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我: "王哥,本命年的时候,嫂子给你买了红内裤吗?"
"买了啊,买了四条,穿了整整一年。"
"那你知道本命年为什么要穿红内裤?"阿镭又问我。
"不是为了避邪吗?"
"那为什么红内裤能避邪?"阿镭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又继续循循善诱。
"那我怎么知道,本命年穿红内裤,人人都一样吧?"
阿镭笑了笑,又给我上了一课。
恩施这地方,除了名扬海内外的硒,还盛产另一种矿物——朱砂。
自古以来,朱砂都用来安神避邪,道教画符,佛教开光非朱砂不可,所谓朱笔御批,用的也是朱砂。
古代,开采朱砂不易,仅有的一点朱砂都会被做为贡品上贡给皇室。而平民百姓买不到朱砂,看到的只是朱砂的红色,以为皇室贵胄用红色避邪,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就形成了本命年穿红内裤的习俗。
"那你本命年穿什么?"我好奇地问阿镭。
阿镭把手伸向脖子,取出戴在脖子上的挂饰。
一块血红的朱砂挂件,雕着一尊佛像。
"我属牛,我的本命佛是虚空藏菩萨。这就是我请的虚空藏菩萨。"
阿镭刚把挂饰取出来,一旁默不作声的上海女人忽然面色大变,指着阿镭低低吼叫起来。
我和阿镭以为她蛊虫发作,也没在意,阿镭上前去叫门。
才走上两阶台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咳嗽声后,清早卖猕猴桃的老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还是那身装束,还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可我知道,她绝不是看上去的那样普通。
借着月色和朦胧的灯笼,我分明看清,她的手里,端着一只大木碗。
木碗里盛着红色的液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种浓郁的药味。
上海女人一看到老人,立即蜷缩着身子,躲到坟堆后面。
看得出来,她很怕老人。
"让她把药喝了!" 我们还未说明来意,老人却先吩咐下来。
她的声音,还是又干又涩,却像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拒绝。
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我快步上前,抢在阿镭前面端过了木碗。
老人看我的眼神,似乎有几分赞许。
当我把木碗端给坟堆后的上海女人时,她迟疑了一下,接过碗来望向老人。
"喝了它!"老人漠然说道。
上海女人一咬牙,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下一秒钟,她开始剧烈呕吐,到最后,一只乌黑发亮的虫子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黑色虫子一落地,就拼命地扭动起来,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虫子似乎听到了某种指令,迅速朝老人爬去,转眼之间钻进老人衣服里不见了。
"附心丝,居然是附心丝。"阿镭喃喃道。
"附心丝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王哥,你知道为什么苗人下蛊之后,只有下蛊之人才能解蛊?" 阿镭又开始了他的反问。
我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只有下蛊的人才知道她是用什么做的蛊,蛊有药蛊和虫蛊,药蛊也就是毒药,什么乌头碱,雷公藤,断肠草之类,都可以做蛊。而虫蛊,却是用毒虫做蛊,比如最常见的情蛊,就是去山上找来一对一对的毒物,蟾蜍,蜈蚣,毒蛇等等,总之是要成对,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口大缸之中,放上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都不给它们喂食。"
"那它们不会自相残杀吗?" 我忽然觉得有点残忍。
"对呀,要的就是它们互相毒杀,等到四十天左右,缸里就只会剩下最毒的那一对,也可能是蜈蚣,也可能是毒蛇。继续放几天,最终结局一般都是母虫吃掉公虫,开缸之后,它就会被用来做蛊。"
上海女人吐过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搀着我的胳膊听阿镭说话。
老人神色漠然,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情蛊制成之后,女人会悄悄把蛊放在男人吃的饭里,喝的水里,倘若婚后男人不离不弃,情蛊终生不会发作,如果男人负心,情蛊发作,他会生不如死。"
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接了一句:"当年我那负心汉,哀嚎了三天三夜我才替他解蛊。"
"那附心丝是什么蛊?" 我还是不明白。
阿镭想说,老人却阻止了他: "蛊我已经解了,天色已晚,要不三位今晚就住在这里?"
阿镭点了点头,上海女人却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两步。
我虽然也怕,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上海女人看我俩都同意住上一晚,她也只好唯唯诺诺答应。
我和阿镭先后走进老人的屋子,还没来得及打量屋里的陈设,忽然间红光一闪,老人面色大变,指着将要跨过门槛的上海女人厉声道:"你不能进来!"
这时的老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面目狰狞,气势极为骇人。
上海女人原本就有些害怕,给老人一吓,后退几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和阿镭不明所以,转头看着老人。
"你杀过人!"老人的话,宛如晴天霹雳。
上海女人吓得忘记了哭,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杀过人!"
我觉得匪夷所思,问老人道:"阿婆,您是不是弄错了?"
阿镭也说道:"是啊,阿婆,杀人可是死罪啊!"
老人不依不饶,指着上海女人喝道:"那你的身后,怎么会有一个小孩?"
月色冷冷,照在上海女人身后,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她几乎被老人吓到崩溃,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道:"我没杀人,哪里有什么小孩,哪有小孩?"
看到女人如癫似狂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又说了一声:"阿镭,你劝劝阿婆吧。"
阿镭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在一旁没有说话。
老人忽然走到我身边,她的眼里精光四射,哪里有先前半分的浑浊。
她两指骈成一指,疾如闪电一般按在我额头。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印堂穴被她死死按住,就像一块铬铁,烧得我发自心底的疼。只听到脑海里轰地一声,眼前突然一亮,仿佛云海大开,看见了一片全新的世界。
最先看到是两团红光,一团罩着阿镭,一团罩着老人整间屋子,红光平和中正,凛然不可侵犯。
再看那上海女人,她的背后,死死地趴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面色惨白,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我。
再往远处看,土丘坟上,一位老汉围着坟堆漫无目的地绕圈。
老人手指一松,眼前的画面顿时消失,一切都暗了下来。
上海女人喊累了,瘫坐在地上。
土丘坟还是土丘坟,一动不动地堆在那里。
我恍如做了一场梦,吓得大口大口地喘气。
阿镭走到我身边,小声说道:"这阿婆绝对不是一般人,她刚刚给你开了天眼,让你看见了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开天眼?"我眼珠子都瞪了出来。我再摸摸额头,除了有火烧的印象,一切都正常。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女人还在有气无力地辩解。
阿镭忽然问她:"那你是不是曾经有过小孩,或者曾经流过产?"
阿镭的话似乎戳中了她,上海女人浑身一颤,从地上爬起,双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上海女人原本是外地人,新婚之后和老公一起到上海打拼,心里想的是趁着年轻,先拼一把。哪知事业才刚刚起步,她却怀上了身孕,老公劝她打掉,女人犹豫再三,在胎儿五个月大的时候,去地下小诊所做了引产手术。
后来,她两口子事业蒸蒸日上,开了几家店。这时候想到要一个孩子。谁知道女人怎么也怀不上。
这些年他们看遍了各大医院,也去了各地名山大寺烧香拜佛,能做的都做了,女人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老人听完女人的哭诉,收了先前的声势,冷冷说道:"孽障,一切都是孽障。"
她接着说:"人死投胎,要经历六道轮回,七重考验,原本就已经是千难万险,好不容易脱生死,有机会再塑人身,你却放弃了她。
她没有亲人的超度,本身力量太小,只有紧紧跟在亲娘身上,直到阳寿到头,再入轮回。在此期间,她的怨气会与日俱增,对亲娘进行报复。"
老人指着上海女人说:"你先前造的孽,现在找你讨债来了。"
女人跪在地上,频频叩头,额头血流不止她也不在意:"阿婆我错了,您大慈大悲,救救我,救救我!"
我也想上前说情,才说了一声:"阿婆。"
老人手一扬说道:"这孽障怨气太深,我可对付不了,除非,除非……"
上海女人一听有解,大喜过望,又连连叩头,嘴里一连声恳求:"阿婆救我,阿婆救我。"
老人叹了口气,扶起女人说:"先前给你下蛊,也是我有违天理,我今给你指一条路,去不去由你,也算我向你陪罪。"
"你一路向西,逢寺就入,逢庙便拜,一直走到藏传佛教的小昭寺,寺里供奉有救度母佛像,你请那里的喇嘛大师念经烧香,超度怨灵,七日之后它自会离你而去,再入轮回。"
上海女人大喜,又跪下拜谢,起身后又对我和阿镭低声道了一声谢,转身就走。
我刚想留她过夜再走,阿镭却拉住了我。
月色清凉,女人越走越远,十万大山的密林里,隐隐传来莫名的低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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