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健康

我仿佛是被时间燃烧，如一卷诗稿，扬起漫天灰烬，伸手，却抓不住它们片刻的停留。我开始害怕，害怕时过境迁后的风卷残云，风卷残云的美好蔓延一树的悲伤。我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而渴望我所想的拥有，我所想要的拥有只是健康。

天空透过玻璃，投下一窗的阳光，我仿佛可以触摸，曾经由窗口散布入病房的光线，那么细的，令人惆怅。

我的太多记忆与医院有关，与病有关，甚至与死亡有关。在这轻狂傲慢的年纪，我却懂得性命之忧。

十四岁那年，在家突然晕倒，毫无征兆。当我醒来时，望见的是母亲流泪的双眼，那是她第一次为我的病流泪，在领到诊断报告后，她似乎总在偷偷哭泣，白天与黑夜。那一张苍白的确诊报告单，也成了一种宣判，注定成为我年轻时光的牢笼。

我不能再飞奔于操场；不能再在夜深端着最爱的咖啡；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我被带到医院走廊尽头的13号病房住下，那一天，我看见病房窗上的天空依旧是蓝着，在这七楼的高处，我俯瞰到地面人世的喧哗，但，那一刻的自己，仿佛与这一切无关。耳朵里传着护士站的检测仪，嘀嘀的声响，我的目光木木地停在病房白茫的天花板上，头脑一片空白。

“哥哥，没关系，我们会好的。”临床的阿宝怯生生地对我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我扭头看着这比我小四岁的孩子，干瘦的身子，半卧在床，被子掩着腿，脸色蜡黄，却一脸天真地笑着。我也微微地冲他笑笑。

因为病，我们似乎能有很多聊天的话题，总是相互勉励。阿宝病得比我重的多，一个月前他就已经住进来了。他每天都会发病，之后便不省人事。当他醒来时，依旧对我笑着，我为这样的一个孩子所打动，所难过，所愧疚。随之，我的心思也有所淡然。可我明白，我们的病或大或小，甚至随时会与死亡挂钩。

我们服下那些白色的药片，打着点滴。阿宝对我说，这七楼13号病房恰恰是他生日的数字，他说他真幸运，我却哑然。我让点滴打在我的左手，腾出我的右手写日记，除了和阿宝聊天外，似乎只有写日记才能安心。阿宝也学着我的样子，从护士站要了纸和笔，写着。

我们站在病房的窗边，或翘首，或俯瞰，源于不一的心情。飞机划过我们的窗时，阿宝说，他将来要当飞行员，开飞机和爸爸妈妈去北京。我为此“扑哧”笑出声来，他却依旧一脸倔强。但我想，那只是他短时的想象。当我在写作文时，他说他要当作家；医生拿听诊器给他做检查时，他说要当医生……他的梦想总是层出不穷，只因他对世界有太多的美好向往，不是吗？

偶得一个小学生作文大赛的征文，便想让阿宝参加，我略带嘲笑地对阿宝说：“你不是想当作家么？有机会了。”

“可是我写不好。”

“那还想当作家？”

“那……我试试吧。”

阿宝便开始写了，趴在病床上扳起的桌上。他写的是他唯一一次全家去海边玩的事情，语句并不通顺，400字的作文他用了三天时间写的，只是在写那一篇作文的几天里，他好几次昏倒……我后悔让他写，可他还是耍牛脾气写下来了。我做了大量修改后，帮他取了个题目《海边的快乐》，便投了稿。

之后的事情，我痊愈出院。出院那天，阿宝有些不舍，愣在那看我和母亲整理东西，我和他拍了合影，阿宝笑得自然有些勉强，我向他承诺会在回来复查时，来看他。我和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病房，阿宝和他母亲也紧随着送我们。车离医院越来越远，阿宝瘦小的身子消失在后视镜中。

一个月后，我如期到医院复查。七楼13号病房。推门进去时，那靠窗的病床上不再是阿宝了，而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被他的父母心痛地看着。阿宝出院了？他康复了！可他怎么没打电话告诉我？到护士站询问，张护士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荣誉证书，是阿宝的，那篇作文获得了三等奖。可张护士长却告诉我，阿宝两个星期前，因为病的大发作，镇静剂没有作用，手术台的灯亮了，却无法照破死亡的阴影。阿宝，离开了……

艳红的荣誉证书，阿宝却无法触碰，合影照片上那个勉强笑着的孩子，带着他太多的梦想或是在这世上太多的幻想离开了。10岁，他没有越过的时间，在最天真无暇的年纪，猝然告别，在那个他对我说是他生日数字的病房中。而他那时说，他是幸运的。得知阿宝离去后的日子里，我深刻体会到“人命危浅”这四个字。

生命过于美好，命运却过于残忍。因为人世的苦难，因为猝不及防的疾病。

我看过太多的生死，太多拥有美好事物的消逝，我怎能掌握我悲伤的知觉。

前不久，我的二婆带着她的微笑匆匆离去，她病着的日子是多么疼痛。癌细胞侵蚀了她的胃，直至全身。她被此时的疼痛折磨得惨叫，在舅舅们悲恸地为她准备拍遗照时，她依然笑着。直到最后的一刻，她才安静下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离开。她的离世，是告别，是成全，是解脱，她便不再痛。

在医院，我被淹没在病人中间，不禁有些迷茫。满目病家，每个人不知道都受着怎样的痛苦。疾病，会剥夺常人看来太过寻常的快乐。很多事，在健康人眼中是平常甚至无趣。在病人看来，却是莫大的，也许无法企及的幸福。

倘若健康，我还能飞奔在一个个夏季的操场；

倘若健康，我还能端着最爱的咖啡在夜深；

倘若健康，我这该轻狂傲慢的年纪也不会有太多因病的禁忌。

我只愿健康，只渴望健康，只希望健康。